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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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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耀独自走在街上,街上很空,身边缭绕着烟灰味道,街头一堆堆的纸灰,被风一吹,灰烬打着旋儿落在王耀的衣角,执着的粘着,不愿离开。
王耀没有伸手把烟灰拂落,他安静的看着烟灰,眼神温柔专注,带着一点点儿的疼,说不出来的味道。他就那么看着那一粒烟灰,看着,那个在别人眼里看不见的,拉着他的鬼魂。
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鬼魂啊,破开的肚腹,里面蜷缩着一个胎儿的形状,胎儿还没有发育齐全的身子被分割成两半,将掉未掉,鬼魂是个在怀孕时被杀死的妇人。她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还在着急的扯着王耀的袖子,沙哑的叫喊。
“快跑,快跑,鬼子在杀成年男人,快跑!”
她在这条她死去的街上喊了几十年,对每一个路经此地的成年男人喊,那些男人没有一个听见她的话,只是觉得有一阵冷风吹过,他们缩了缩脖子,快步走开,妇人以为他们听见了她的话,然后继续焦急的对下一个人喊着。
像她一样的鬼魂,这条街有不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心心念念的是让别的人快逃命,逃出这个地狱。
这条老街上,曾有鲜血遍地,到如今,往下深挖几尺,还能看见发黑的沉积的血迹。
王耀看着妇人,看着她焦急的,推搡自己跑的样子,破开的肚子里的孩子都快掉了出来。王耀伸手,抱起那个夭折的婴灵,婴灵在王耀的怀里舒服的动了动。
把孩子递给妇人,王耀低声说:“没有鬼子了,我们赢了,我们把鬼子打跑了。”
妇人停下了推搡的动作,接过孩子,一字一句的重复:“我们赢了……”
妇人把孩子放回肚子里,回到母亲肚子里的胎儿感觉到了安全,闭上眼又沉沉睡去。
“我们赢了……”妇人皱起眉,想了半天,歪着头,“我不知道,我只听见,杀了我的人在笑,他活得很好,活了很久很久,子孙满堂……我知道,他杀了我……原来,我死了吗?”
“如果我们赢了,为什么,他活得那么好,为什么,我没听见有人向我道歉?”
妇人的话让王耀仿佛回到了那个很冷很冷的冬天,这座城里的哀嚎,每一刀,每一个子弹的疼痛,他都感觉的到,血流出来就被冻住,又被后面流出来的血液融化,在这里,死亡好像变得很廉价,因为死亡不是落在施暴者的身上。
那种痛,王耀无法忘记,刻在骨头里,一触就是撕裂的疼,可是,每一年,王耀都要把他撕裂一遍,让红色的血肉暴露在冷风里,让他滚烫的血温暖这些在寒风里徘徊了几十年的魂灵。
他爱的子民。
那些死去的魂灵徘徊不去,为的是一声道歉,为的是杀人偿命,可是,这声道歉,本田菊不是没有说,只是这里面的虚伪,连这座城都无法相信,更何况,在这座城外,还有旅顺,还有很多很多,被雪掩盖的血,静默的被高楼大厦覆盖。
王耀恨,恨得咬牙切齿,但是他不能任性,他要为活着的人考虑。
还没有到时候。总有一天,公道会讨回来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些话,王耀可以坦然的对王京,对王澳,对他的任何一个活着的子民开口。
可是,面对面前这个茫然的,浑身浴血的在这个寒冷的街头徘徊了几十年的魂灵,他张不开口。
他欠他们太多了。国/家/公/祭,一个国家的祭奠,换不来一个人的重生,换不来一句诚心诚意的道歉。王耀恨不得食本田菊的肉,喝他的血,可是他不是一个人,他没有权力去任性。
时机未到。王耀不在乎一个本田菊,他在乎的,是虎视眈眈的阿尔弗雷德,那个看似没有城府的胖子,在他弄死了伊万之后,王耀更加小心起来。
王耀有耐心,“银河号”,他忍了,使馆被炸,他忍了,无法返航的“81192”,他依然在忍。他忍了很久。曾经的骄傲被那一百年的鲜血冲刷掉棱角。他不是不愤怒,他敢对那些国/家大声宣告,“勿谓言之不预也”!他浑身浴血的站起,干涸的血液染就了他的一身红衣,他是几千年来无数死去的魂灵永不消散的信念的集合体,他在从不停止的死亡之中,守护着活的人。
一旦有了顾虑,便如同被套上了绳索,戴着各种镣铐,小心的在风云变幻的国际社会谋求更多的利益。
似乎,他从王者,变成了商人,以至于,曾经仰视他的勇洙和本田菊,拾起了他遗落的东西,穿在自己身上,嘲笑着他的现在。
湿冷的南方的夜晚忽然下起了雪,一片片,洁白无瑕的落在王耀的脸颊上,化为冰凉的水。
寒风吹灭了街头零落的火星,纸灰被雪水打湿,泥泞的一团,边上聚集着几个形状可怖的鬼魂,浑身是烧灼的痕迹,他们曾经恐惧的,挣扎着求生的眼神,在这几十年的风雨中变得茫然,他们已经死去了,可他们仍然聚在一起,似乎多一些同伴,便能抵御未知的危险。
最近几十年,本田菊家的文化快速的传入,王耀曾经在一个女孩子那里听说过本田菊家人的一句话——宛如爱一般绝美的杀意。
那是这些魂灵最害怕的东西。死亡从来都不是美丽的。
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担惊受怕,惶惶终日的他们等待着他的救援,直到最后一秒,仍有很多人在祈祷——祖国啊,救救我,救救我!
王耀听得见,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见,直到现在,他每每梦回,都会被惊醒,然后跌跌撞撞的去找金/陵,抱着她,一整夜,什么都不做,只是抱着她,确认她还好好的,在她那里,几百万人好好的活着,幸福快乐。
金/陵懂得王耀,在几百年前,也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那时的王耀几乎死去,意志差不多已经完全磨灭,骨瘦如柴,脸色灰白,那时只有京在他身边,眼睁睁的看着王耀一日病重过一日,清皇不会为他延医诊治,他巴不得这个旧的王耀快些死去,然后新的,属于清的“中/国”便能诞生。
那时候,是遍体鳞伤,衣衫褴褛的金/陵徒步跋涉,千里迢迢,连走带爬的赶到京城,闯过重重阻挠,到王耀的面前,告诉他“你若是死了,我便真的活不成了,你的子民,那些还挣扎着,等待着你的子民,也活不成了,你若死了,殉葬的是炎黄!”
所以,现在,王耀来到了等待了他几十年的这些迷茫的魂灵面前。
他要告诉这些魂灵。
“日/本投降了,中/国是胜利者,因为你们的牺牲,活着的人胜利了!从过去走出来,看看现在,看看你们的后人,看看这片土地啊!看看现在的幸福,你们期盼的,我都做到了啊!”
冰冷的雪花从妇人破开的肚腹中落在好奇的看着天空的婴灵身上,婴灵伸手去摸,却发现这片雪花被一个温暖的身体融化,从未见过这种景象的婴灵“咯咯”笑了起来。
王耀拥抱着妇人,像抱着金/陵一样,像抱着他那些弟弟妹妹一样,像抱着自己最重要的珍宝一样。
王耀的脸上,手上,染遍了血液,浓稠的,黑色的,如同绝望一般的血液。
那些徘徊不去的亡灵们彳亍着,停在王耀身边。
顶端的国/旗缓缓降下一半,防空警报长鸣,全中/国的人们在那一刻驻足,望向那个多难的城市。
这个城市里,一个浑身是血的国/家,眼中爆发的,是已经许久不见的,刺目的骄傲。
他拥抱着他爱的子民,来自十四亿人的温暖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不同的国/家,同样的血脉,这一刻,他们黑色的眼睛,都在望着东方,他们的家乡,他们的国。
时光不会倒流,发生了的不可能抹去,可是,真真切切的,这些死亡的鬼魂的样子变了,冰冷的雪夜,他们听见有人在亲切活泼的说话,那是血脉相连的声音。
“我的太婆婆和小叔公,没有见过呢。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我想,他们应该很宠我,很爱我,有花白的头发和笑起来会眯着的眼睛,太婆婆可能会在太阳下摇着摇椅,小叔公就戴着老花眼镜看报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太婆婆就帮他捡起报纸,报纸上的头版,就是中/国,苏醒的东方巨龙。”
女孩的声音里,妇人的眉目渐渐变得清楚,和婉恬静,眉目如画。她微笑着抚摸着肚子,里面是安睡的孩子。
王耀亲吻了她的额头:“你们下一世,还会是母子。”
妇人害羞的红了脸颊,冲王耀鞠了一躬,身影慢慢散去。
“我的祖爷爷是个大英雄,我爷爷说,他到死,身上都穿着军装,到最后,他都在保护着国/家。”
男孩骄傲的声音里,不远处一个烧焦的身影渐渐变得挺拔,一身利落的军装干干净净,他冲王耀敬了一个军礼,消失在大雪纷飞之中。
许许多多的声音响起,安静的雪夜此刻热闹的像是一场欢聚,却又有许多的灵魂微笑着离开,在离开的最后一刻,他们看见的是在风雪中站着的王耀,却恍惚间看见白云蓝天,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红旗下,一座碑。
“姐,你要不要休息一下,你忙了一天了。”江/宁担忧道。
金/陵伸了个懒腰,摇摇头:“等我去接大哥回来,我就去睡了。”
“大哥……”江/宁叹了口气,“大哥这样是第几年了?要我说,最该休息的是大哥才对。”
金/陵笑了笑,摸摸江/宁的头:“你不知道,让大哥累着吧,只有那样,他才好过,死者长已矣,大哥只有让活着的人过得更好,才对得起那些牺牲。”
江/宁沉默了一会,突然问:“姐,很多人都说,大哥变了,比起来,本田还更像是以前的大哥,温文有礼,而我们家却是礼仪败坏,世风日下。”
金/陵披上大衣的动作顿了顿,倏尔笑了,更衬得她容颜如花:“小江/宁,你知道我最喜欢聊斋里的哪个故事吗?”
“什么?”
“画皮。画的再好的皮囊,也比不上一副铮铮的傲骨,而骨头藏在一张皮里面,谁知道里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说完,丢下发愣的思索着的江/宁,金/陵踏进了风雪里,她要去接她的哥哥,这一天,她要她的哥哥在她身边,她在这一天也会怕,但是,只要王耀在,她就无比安心。
因为他是她的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