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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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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黎,绯黎,绯红的黎明;非离,非离,一切的安好,这就是你的名字。
——绯黎,绯黎,你真像你的父亲,生性薄凉,我啊,说不定……
——绯黎,绯黎,你,希望怎样的世界呢?
记忆,是会随着着岁月而被美化的存在,她在十年这漫长的岁月中逐渐记不清那个名为“母亲”的女人,尽管,那件事,那两个人,对于她而言,应是最为刻骨铭心也最为亲近的存在。
绯黎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女人是在苹果香和消毒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的一个明媚的早晨。
女人倚在窗台边,嘴唇因为毒素的侵蚀和反复的洗胃呈现一种死色的苍白,整个人在短短不见的四天中瘦的只剩下一层暗色的皮包骨,她的左手持着一把灰色的水果刀,右手轻旋着一个的苹果,随着她这带着某种流畅韵律的旋转,一圈又一圈薄到透光的皮均匀的落到窗台的盘子里——那是像往常一样好到让人称赞的的刀工。
年仅八岁的绯黎安静的坐在紧靠窗边的床位上,低头看着不符合她的年龄段的黑皮厚脊书,从开始到现在她都一直很安静。
女人也很安静,只是好几次嘴唇轻颤,可直到整个苹果都露出诱人的果肉,女人都没能吐出哪怕一个音节,她只能,僵硬而坚定的递上手中的苹果。
绯黎没有接,女人也不气馁,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似得维持着递苹果的动作,只可惜不到半分钟手就因为虚弱而颤抖。
女人咬住下唇,垂下视线。
“我以为你那个时候能懂得,当然现在也是,”就在女人以为这次的再见会以这种沉默结束的时候,绯黎用她一贯略带僵硬的平淡声线头也不抬的说道,“你可以任性的。”
在这一瞬间,母女二人的角色仿佛颠倒,到底是谁在照顾谁,谁应该照顾谁,界限似乎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甚清晰。
“呵……”女人听后只发出这样一个简短而复杂的语气词,也没再纠缠那个苹果,随手把它放在盘子里,迅速的背过身面向窗外,绯黎看不到她的表情。
是平静而释然呢?还是暗淡而迷茫呢?亦或者,两者都有?这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当然,这本身也不是过于重要的事情。
然后,两个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
良久之后,绯黎若有所感的第一次从书上移开视线,她看了看手机,“探视时间快到了。”
她这么说。
女人因为这句话一下子绷紧了脊骨,似乎有些焦虑,她的左手开始无意识的揉脸——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
“还有两分钟。”绯黎不得不提醒她,因为对于两人的相处,女人一直足够笨拙,当然,和父亲也是一样。
女人揉脸的手劲大了起来,然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快速的转过身子模糊的对她说了一句话,甚至在这途中绯黎就听到了女人的声音,绯黎甚至怀疑在女人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视线还处于极速移动之下的无聚焦状态。
“绯、绯黎,让妈妈给你写首诗吧?”
这并没有出乎绯黎的预料之外,很多时候,人都会依赖自己的习惯。
是的,女人的职业是诗人,偶尔也会写点散文。
绯黎点点头。
这种类似于首肯的动作让女人虚弱的苍唇似乎都浮现了一丝血色,她用欢欣而小心翼翼的眼神看着她,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世界上怎会有如此笨拙的人呢?绯黎阖了阖眼眸这样想着,合上厚脊书,从贴身的小包里掏出一本毫无特色的黑色封皮笔记本递给她,末了还瞟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白色素描本。
女人眼眉弯弯的接过,绯黎记得那似乎是非常漂亮的笑容。
女人提着笔,习惯性的用笔头顶顶下颚,然后笔尖流畅的在纸上游走,整个人一时间都放松了下来。
对于女人而言,这或许是一种不可退让的、荣耀般的事物,也因此,才此时此刻,她无所畏惧,整个人似乎都被一种柔和的光笼罩了。
“黎,说起来,我从来没和你提过关于你名字的事吧?”
“没有。”
女人轻笑起来,眼神像一个孩子,“我只和你说一次哦。”
——绯黎,绯黎,绯红的黎明;非离,非离,一切的安好,这就是你的名字。
“……是很好的名字呢。”
“绯黎,你真像你的父亲,生性薄凉,我啊,说不定……”
最后几个字显然只是女人自己一个人才听得见的呓语,不过绯黎几乎是同步的暗暗补上了最后那几个字——说不定就是爱上了你父亲这一点呢。
真是个任性而笨拙的人呢,绯黎想。
女人写的速度很快,绯黎觉得她大约很久之前就想这么做了,可惜每次女人一见她就会条件反射般的扯嘴角,干笑。
她合上本子塞给她神神秘秘地说,回去再看哦。
绯黎点点头,门外也适时地响起了提示时间已到的敲门声,也是昭示一切结束的声音。
再见。
绯黎简单的和她告别,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同时也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以及再也不见,妈妈。
在门在她身后关上的那一瞬间,她最后听见了女人充满期待和祝福的声音:
绯黎,绯黎,你,期待怎样的世界呢?
绯黎没有回头,她能想象得到女人趴在病房门口的探视窗上留恋的向外张望的样子。
她想,都是最后了,节外生枝什么的还是算了,反正,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至少对于女人而言是如此。
绯黎看了一眼拐角处似乎欲言又止的某位警察,又在拐弯时用余光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扉和附着阴影的探视窗,这才大步离去,并且在路上非常败坏形象的踢掉了一个比她本人还要高的绿皮垃圾桶。
绯黎容许了,但是不代表她很高兴。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当晚女人就从窗户跳了下去。
病房在三楼,本来是摔不死人的,女人也清楚这点,所以她一跃而下的身姿宛若入水的精灵。
头先着地,当场死亡。
这个杀死亲夫的凶手用决绝的方式结束了这一切。
当然,这个说法在绯黎看来并不准确,她更愿意用一个词——殉情。
当然,在这也不是什么褒义词。
女人的凶器并没有什么新意,是一杯渗了药的浓茶,而某些不属于茶香的怪异味道连旁边的绯黎都能闻得见。
只是问一问,最多鼻子不舒服;只是尝一尝,最多去医院洗洗胃;而父亲的选择,是平静的喝掉了全部,甚至还舔掉了嘴角尚未溶解的药物残渣。
见状,女人高兴地喝下了另一杯同样的茶。
在喝之前,父亲与绯黎的眼神在那一瞬间交汇,又同一时间移开。
你的话,就算是一个人也绰绰有余了吧。
既然是陈述语气,就麻烦你不用说出来了。
有麻烦的话记得你的「护身符」。
……嗯。
如果要说这个杀只鸡都要双手合十念叨几句的女人非要这么做的缘由,大约是因为,这是一个笨拙、敏感而又多愁善感的女人,以及,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人。
她深深的被父亲才气和淡薄到无情的性格所生生吸引,却也因此在合计12年有余的光景中从未懂过他,因为总也看不到。
她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一直都在忐忑和不安中渡过,就连生下绯黎这件事最初的想法也都是为了要和父亲建立一个无法切断的联系——这样的想法至少占了大半。
后来,女人对绯黎有了作为一个母亲的爱,可是,这种爱却在不甚长久的时间之中完全变了质,缘由很简单,绯黎能跟得上父亲的节奏,她却不能;绯黎能看得见父亲,而她还是不能。
绯黎和父亲的世界总是难有女人插足的余地。
所以,女人对绯黎的感情也就越来越复杂。
她大约后悔过将她生下来。
然后,女人深深地愧于这样的想法,加上非常明白这样的想法在自己的女儿面前根本藏不住,所以她在绯黎面前的无措与僵硬也就理所当然了。
情感告诉女人,两人之间的距离和隔阂是如此的遥远和绝望;理智告诉他,父亲一直一直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她;而她,是生性敏感的诗人,所以她将选择权给了自己深爱的丈夫。
父亲的选择是默许到了纵容。
女人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在追求成为和父亲最接近、最为相似的同一高度的存在,但是,总也办不到。
唯有死亡,世上唯有死亡本身是平等的,此乃常理。
你看得见我,我却看不见你,这确实很不公平。
所以女人做出了选择,父亲做出了选择,绯黎也作出了选择。
当然,夏季突如其来的南方临海特有的潮湿天气——南风天,让父亲的尸体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发臭而导致事件败露,这只能说是意外,至于女人挺过了一天,大约是因为她长时间以来前所未有的兴奋心情刺激了身体机能,再加上她向来命硬和向来很一般的运气所致吧?
对此绯黎深刻理解了计划不周的下场。
当然这并不重要,结果好才是最重要的,事后绯黎如此总结。
顺带一提,那天她看的书,是原装版《浮士德》。
若是和浮士德最后的感叹一样就好了呢。
绯黎在日记上这样写,并以此为这一切画上了句号。
至于八岁少女一个人的日子究竟怎么样,这显然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