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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一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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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
夜明珠递到赵步光的手里,她像个小奴婢一样战战兢兢把夜明珠托高,方便薛太后看清墙上所绘。
起初薛太后只是静静看,后来她把手指轻轻搭在墙面上,再后来她的手指发颤,像抚摸心爱的情人一般,抚过女人的眉眼和嘴唇。锐利的眼睛睁开,太后的手也随视线移动。
赵步光捧着夜明珠随薛太后移动,落款清晰起来,是那位“挽云居士”。
薛太后抚摸那落款的时间,比抚摸图雕的时间还长。
“跟上。”薛太后终于离开隧洞,抓紧赵步光的手腕,她的手相当有力,赵步光只得随着她走出隧洞。
隧洞后是什么赵步光早已经知道了,上次赵乾德带他来过,戏子们妆扮的屋子里依旧铺满灰尘,白刺刺的阳光照着尘埃盘旋而上。
薛太后扯下一袭椅搭,擦净桌面和镜子。
赵步光把夜明珠还给她。
“伸手。”薛太后发出短促的命令,看赵步光没有行动,直接拉起她的手,她凝注着赵步光手腕上戴的桌子,往事历历涌现。
赵步光发现,薛太后抚摸墨玉镯子的动作无比温柔,她低头沉思时,神情是愉悦的。
虽然怕薛太后发现什么,但面前的妇人每次看她都让她觉得,她在她面前根本不用遮遮掩掩,反正也遮不住掩不住。
薛太后熟稔地翻看戏服,从中选出一件,长水袖逶迤在地,她双手上举,翻腕,甩袖,水袖缩到她的臂上。
水红戏服衬出薛太后肌肤白皙,她没有上妆,但甩开水袖转了半圈,侧头低看时的神情,比平日里柔和不少。
赵步光不敢发出声音,在旁恭敬地站着。
直至薛太后意犹未尽地脱下戏服,她才像个小丫鬟似的上前接过挂起。
薛太后坐在椅中,静静看着赵步光踮起脚的背影,微微睨起双眼,看见衣袖滑下,露出赵步光手腕上的墨玉镯子。
“过来挨着本宫坐。”薛太后拍拍身边的座位。
赵步光近乎受宠若惊地坐下,不敢直视薛太后的脸,她仍然有一些发懵,弄不明白薛太后一系列的举动究竟要做什么。
“本宫年轻时,常常同静儿在这里对戏,有时玩闹得高兴,夜里就在这里睡。章钰台还有几间宫室,夏天时最凉快,我们会去附近的莲池摘取莲叶,盖在脸上睡觉,凉快又清香。”薛太后不停说往事。
原来章钰台是先帝为宠妃建起的戏台,薛太后与端王的娘,当时的静贵妃交好,常常陪伴她来这里嬉戏玩耍。
“先帝勤于政务,宠幸后宫的时候不多,除了每个月一定有一天,会到本宫那里,剩下的日子里,就会去别的妃子那里。即便是最受宠的静儿,也没有得到他多少日子。后宫的女人,都得学会自己打发日子,日子过得是苦是甜,就看怎么去想,怎么去打发。”陡然间,薛太后微凉的手抓住赵步光的手腕,神情凶悍,“本宫要你发誓,今日所闻,你绝不会泄漏只言片语出去。”
赵步光本不信鬼神誓言,但被薛太后抓得有点痛,她眉头微微蹙起。
“我发誓。”
“要是有朝一日,你将今天本宫所说,告诉了别人,你将没有那个幸运,顺利生下第一个孩子。”半点胭脂都没涂的薛太后,压低声音说。
赵步光只得跟着重复,揉着被松开的手,听见薛太后说:“不是本宫不相信你,而是世间人没有几个是值得信任的,包括丈夫和儿子。”
随着薛太后转过身,赵步光觉得稍微能松口气了,起身推开窗户,落下的灰尘让她打了几个喷嚏。
院中空无一人,嬷嬷们没有跟来,荒废已久的章钰台,贴满玉片的戏台高高矗立,那些玉石反射出白色的冷光,让秋日的天显得更加萧索。
“当年先皇后薨逝之后,先帝一直不曾立后,静贵妃受宠,却没有强大的外戚撑腰。论家世,确是本宫最有希望,成为皇后。除了本宫,就是诞育三皇子和四皇子的两位妃子,她们都是名门出身,各自代表朝廷上一支派别。”薛太后说起往事,面目沧桑,犹如一时之间苍老了十岁不止。
从小时,薛太后就知道自己是要进宫的,但如同所有的少女一样,总有一个人会让她情窦初开,不幸的是,那个让她情窦初开的人,并不是先帝。
薛太后进了宫,她青梅竹马的恋人凭借弹得一手好琵琶,瞒着她入宫,成了瞻月台的一名乐师。
“他又何止只会弹琵琶,他还画得一手好丹青,精通音律,不仅能演奏,编曲也是一绝。”
“他瞒着你进宫,你又是怎么得知的呢?”赵步光听得心急,加上薛太后陈述时渐渐没有自称本宫,一时之间,赵步光忘了身份。
“乾德满月那日,先帝为其大宴群臣,他在表演的宫人之中。”
想必薛太后当时也十分意外,赵步光想到当着皇帝的面,一个嫔妃要苦苦隐藏自己的情绪,那时候薛太后也还年少,还没有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不再催促她快讲。
薛太后平复了心情,一闪而逝的微笑从她嘴角滑过,那个短暂的表情,像个耽溺在幸福里的小女人。
“那时静儿才从嫔晋为妃,自她入宫,我们就交好,她背景简单,没有什么复杂的小心思,痴痴恋慕先帝。我也没有瞒她,甚至为他二人引见。静儿爱听戏看舞,正好为我们见面制造了机会。她不仅知道此事,还极力为我遮掩。”
直至有一日,先帝在明粹宫挂了不少“挽云居士”为静贵妃画的丹青。
“我们身量相似,而且,为了不让人发觉,他为我画的像,都以面纱遮盖住脸。除了刚才你看到的那一幅,他从不敢肆意画出我的模样,只能画我的身形。他的丹青清雅优美,栩栩如生,他为我画过很多画,我知道他每一次下笔,一定都是心中郁结难以排解之时。有一天,我让人叫乐师来明粹宫表演,我挂了许许多多他为我画的画。”薛太后笑了起来,“他很高兴。”
因为长久的私下往来没有被任何人发觉,又有静贵妃为薛太后遮掩,从刚开始每次相见都要提前安排,做好准备,避开被人发现的一切风险,到后来薛太后与乐师在章钰台夜半私会。
“每一次我和他见面,静儿都会在场,如果来章钰台,她会住到别的房间,让我们有时间相聚。最初她觉得震惊,但她深爱先帝,只要我喜欢的人不是先帝,凭着她柔软的性子,我早就知道她一定会为我掩饰。”薛太后微微眯起眼睛。
“你利用了她。”
“是。”薛太后出神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抬手摸了摸已有浅浅皱纹的眼角,“她不是大家族出来的姑娘,对情爱看得很简单,以为喜欢就是喜欢,再无别的杂质,以为朋友就是朋友,绝不会为了利益出卖彼此。”
一股寒意浸透赵步光全身。
“先帝有了四个皇子时,我爹让朝臣上书,奏请先帝立后。树大招风,其他嫔妃都将我视作眼中钉,碍于我的家族,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恰有宦官向先帝密奏,说明粹宫的丹青多了不少,先帝这才留意到‘挽云居士’一说。但凡知晓我的闺中小字,就会很容易联想到这画者与我有关,但先帝不知道。于是,所有上位者都会有的通病发作,他无法忍受静儿会瞒着他与别人私通,只要有这种可能,就让他抓心挠肺的难受。那一阵,他几乎夜夜临幸明粹宫,朝中立后呼声极高,众臣以为先帝会撇开静儿的身世不论,立她为后。连我的父亲也着了急,派人传书与我,让我尽快想办法除去静儿。”薛太后粗声喘息,搭在桌面上的手攥成拳头,冷硬的青筋冒出在惨白的手背上。
“怀疑的种子一旦在心中发芽,就很难拔除。先帝终于忍不住,召我去问话。只要我巧言遮掩一句,就可以轻松打消先帝的怀疑。父亲的再三催促、情人的性命、步步为营经营起来的地位、唾手可得的后位。”薛太后自嘲地嗤笑了一声,“我没有选择。”
“那段青梅竹马的故事,在我的捏造下,轻而易举套到静儿的头上。而我什么都形容得如同雾里看花,极尽捕风捉影之能事,好像种种迹象表明,挽云居士确有其人。”薛太后忽然放声大笑,笑得眼角都带了泪水,“他自己的女人,他自己不清楚不了解她的秉性,倒来相信了我说的话。”
屋里霎时寂静,赵步光没有说话,半晌才伸出手,搭在薛太后背上。
薛太后的脸庞痛苦抽搐,强抑住激动的情绪,拿开赵步光的手。
“直到先帝驾崩之时,他依旧没有找出他宠爱的女人的奸夫,他折磨她,也折磨自己,死时四十五岁。”薛太后以手帕印去眼角泪痕,妆容干干净净,就像从未流下过眼泪。
“可是……”赵步光仍觉得其中有疑点,低声说,“王公公为什么要谎称那是您画的……”
“他没有谎称。”薛太后冷哼一声,“要面子的先帝,找不出宠妃的奸夫,这是他一生之中,最大的耻辱。他怎么能让别人知道,自己爱错了人。甚至幽禁了静儿之后,他也没有公开宣布她的罪行,连妃位都保留着。王祥福当年地位还不如现在,他知道一些内情,却不是知道得最详尽的人。”
知道得最详尽的,怕是薛太后自己了。赵步光心中暗暗叹息,皱着眉,胸中滞闷,一时间无话可说。
薛太后也没有说话,她仍旧陷在回忆之中,神色夹杂着隐隐的痛苦。
不知过去了多久,赵步光才开口问:“那母后,您能告诉永寿,当年的静贵妃,现在仍活着吗?”
薛太后眼珠动了动,但没有看赵步光,她站起身,走到门口,冷冷的阳光劈头盖脸兜住她细瘦的身形。
赵步光以为她不会回答,往前走了两步,想抓住她再问问清楚。
薛太后蓦然站住脚,用低哑的声音说:“她当然活着,否则本宫也不必与你说这么多。”幽幽地叹了口气,“本宫欠了她的,自会还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