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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永续三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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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续三年,立秋。
进入少年营已经好几年了。几年间,身边许多同期的朋友都受不了寂寞和严苛而离开。而陆衍倒是很习惯。
父亲升迁后忙于公事常常不着家,叔叔一家有自己的生活,除了偶尔的小憩,大家都没有时间相聚。更何况少年营不允许学生因私告假。
不过今日是个例外。
晨起陆衍就觉得今日天气,格外差。
随便理了理东西,准备上路。途径训练场,周昌就带着自己的人围过来。周昌是三朝元老周大人的孙子。是个练武的好料子,也因如此才特别不喜欢陆衍。
“怎的?要出营了?”早先陆衍刚来时,就听说少年营里传他是因为和宗家攀关系才来的。也的确,陆衍的性子不太像大部分武夫。虽然骑术剑术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可浑身上下总透着股书卷气。
陆衍自然不觉得读书和练武有什么冲突。可是,自从一次赛马赢了头筹之后,周昌就盯着陆衍不放。他是个小心眼的人。
陆衍想到上次和叔叔见面时,他提起这是周氏一族普遍的个性。父亲原本不需要在麒麟营呆这么久,就因为没给小周大人送礼,被他刻意延迟退伍的日子。
“师兄。”陆衍不想惹事,恭恭敬敬地回了礼。
“瞧瞧!”周昌转身向身后的伙伴指到,“陆子陌这一个作揖,比得上醉荫阁的姑娘啊,要是叫上一声公子......”
周昌眉飞色舞引得身后一阵笑声。的确,陆衍体型偏瘦了些,与周昌这样的壮汉并肩实在不威武。
“师兄言重了。”
“哼,说说你怎么突然告假了?难道是又托了人求宗大人了?”
宗赫这两年不再是武王的贴身侍卫,而是晋升到了禁卫军。他鲜少来少年营,唯那一次两人见面被这群好事之徒撞见。
“因丧事。”
周昌没料到是因这种事,不知是觉得晦气还是礼教约束,没有继续挑衅。
“啊,原来如此。是丧假。是你叔叔?不会是你父亲吧?”
陆衍心里有些恼,这家伙调查他......算了。
陆衍胡诌了一个不存在的亲戚,匆匆出了营。
“陆少爷,你可算出来了。”管事早已备好了马,“您再不出来误了进宫的时辰,宗大人可是饶不了我的。”
陆衍道歉,给了管事一些银两。
“陆少爷客气。宗大人吩咐了,进宫后他会在太医院等您,让您先不要去找宁王。”
“谢裴叔提醒。”陆衍几句告别,侧身上马飞奔离去。
三日前,他收到宗赫的来信和父亲的家书:宁王陈熙生母王氏因病过世,速回京。
这几年,叔叔和父亲的家书中时不时会提到圣上的境况,说是锋芒显露,遭太子和皇后的猜忌。而大皇子似乎有夺位的念头想拉拢圣上。陆衍也曾执笔给圣上,却都回以“安好,勿念。”
陆衍呆在少年营,与外界基本断了联系,可少年营里人与人关系变化都是因朝政而变。这几年,营里桀骜不驯之徒愈发少了,说明宗氏一族的势力大增。连大周第一军的天机营的新任将军都是少年营出身的人。而像周昌这样实力和不屑同存的人也在增加,看来皇后的族人仍能分庭抗礼。
只是宁王......王氏是他唯一的亲人,陆衍记忆里,这个女人除了有些怯懦惆怅之外并无身体之恙,还是圣上从未告诉他?怎么会突然病亡?
陆衍是失去过母亲的人,他很明白那种好似全世界只剩自己的孤独,心痛和恐惧。
八百里加急,陆衍跑了四天才回到京城。与父亲接上头后,不休息地往宫里赶。
“子陌。”快到宫门之际,父亲忽然低声道:“这次招你进宫,纯粹是为了安慰宁王丧母之痛,切勿节外生枝。差不多就速速回营。”
陆衍觉得父亲这话说的奇怪。
到了太医院,宗赫早就等在那里。几年不见又壮实了许多。
“你可算来了。明日出殡,少琮已经跪在灵堂好久了,你先去看看他吧。”
陆衍点头,一路上后宫秋意渐浓,温暖懒散的样子丝毫感受不到不远处的宁和宫里正有丧事发生。
小太监见到久违的陆衍很是高兴:“陆少爷,您来了就好。王爷已经跪了好几个时辰了,不吃不喝的......”
陆衍挥手让他先下去休息。放眼望去,灵堂大同小异,并不因身份而不同。陆衍心里自叹,人生在世不过如此,再辉煌终是死。
过了厅堂,便看见圣上一身孝服跪坐在那儿。漆黑的棺材,显得孤单。
陆衍上前,没有说话,默默上了香,也一同跪了下来。
半响,陆衍道:“王爷,起来吃些东西吧。”陆衍看他苦笑的样子,心疼道:“泪流干了自然就不流了。路到头了自然就不走了。”
圣上听言,皱着眉头说不清是笑还是哭,一会儿看着棺材嘶哑地说:“我天天和母后一起,却不知她竟病重如此!身边的人,我竟毫不知情!”
陆衍看圣上的样子,回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某一日母亲突然吐血晕倒,惊慌失措的他才知道母亲患病多日。随后的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他就这样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亲人逐渐衰败而亡。那时,他在想什么?
陆衍叹气,轻轻拍了拍圣上的背。估计是心痛之至,圣上突然感觉到一阵反胃,立马起身走到草丛边吐了。可他根本没有进食,干呕了几下,便蹲在地上抽泣起来。
陆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在地上打开:“以前有人告诉臣下,心情不好的时候吃些甜食,可以让自己开心一些。”
圣上侧头一看,冷哼一声:“那个无知的人告诉你的?一派胡言。”
陆衍轻笑道:“是呢,臣下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圣上转过脸,一双哭肿的眼睛看着陆衍:“可臣下那时候还是吃了。因为那人说,我若是心情好了,故人也能走的安心。”
那夜,圣上终于是离开灵堂了。陆衍跟着叔叔到太医院拿药,叔叔对王氏的死除了叹气什么也没说,倒是提及皇上也因此事倍感难过,可见宁王年岁还小,打算由玉梅夫人管教。
玉梅夫人......陆衍把药送给小太监,打算去找宗赫,得知他去了武王那儿。武王已经出宫独住,这次也是因王氏病故而回来。路经偏僻的揽月亭,隐约见到有人在那儿说话。
这是到玉梅圆的近路。是以前圣上和他发现的。陆衍蹑手蹑脚躲在一边,偷听着......慢慢的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
“是么,看来他的确对宁王有不小的影响。”
“他们算是青梅竹马之情吧。”
“......这次我们牺牲了王氏,也不过是让父皇对何氏一族更加不满而已。看来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不过滴水穿石。”
“您打算怎么做?”
“既然这事我们外人不好做,就让她的亲儿子来。看得出来,他们母子嫌隙越来越大......嘶,我听说西南王很看好他?”
“恩......对他挺照顾的。”
“很好。看来大哥是把他当自己亲弟弟了。既然如此,我们就来一次身在曹营心在汉。不过我们手上必须有能牵制他的人。”
“您指陆衍?”
“对。我听博云说,陆衍在营里表现很不错,不过为人处事很低调。这样的人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亲友。恰好我又听说,你姑姑最近和他父亲有几次接触?”
“呵呵,您着耳朵还真好,这么多道听途说。是的,姑姑的前夫和他父亲是同乡。两人机缘巧合便聊到一起去了。”
“天助我也。你姑姑丧夫多年,带着一个女儿回娘家日子也不好过,陆衍的父亲也丧妻多年......你去安排一下。”
“是。”
“无论如何,宁王这颗棋必须由我们掌控。不然以他现在的趋势,将来很可能是匹脱缰的野马。走吧,回宫吧。等下那缰绳还要来拜见我们呢。”
这是什么......回事?
陆衍惊的连话都说不出来。难道王氏是武王害死的?还有宗赫的姑姑......这都怎么回事?
一晚上陆衍都心不在焉的,曾经那么真切的面孔如见看来不知是真是假。
宗赫察觉到陆衍的怪异,次日出殡前便邀他谈谈。
两人到了无人长廊,宗赫道:“子陌,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陆衍知道自己外露了,只好敷衍到:“没,不过就是王氏的事。”
宗赫点头:“你小时候常留宿她那儿,你又丧母,自然是有感情的。节哀吧,只不过,若是连你都闷闷不乐地,宁王可就要郁闷好一阵了。”
“是么?”想起昨夜听到的,陆衍气不打一处来,“我以为感同身受才能让宁王赶快好转起来。”
宗赫皱眉,陆衍语气中的刺已经很明显了:“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丧母这么大的事,除了宁王自己外人其实一点都不在意。虚情假意的关心和安慰,根本起不了作用。”
宗赫停下脚步,眉头紧锁。
“我看过王氏的记录,她这些年身体虽不好,但不至于要命。”
“你知道了什么,是吧?”宗赫声音突然降了好几度。
“这世上没有藏得住的事,要得了命的病。只有动手脚的心思和放暗箭的人。”
宗赫一双眼阴沉地盯着陆衍,两人在廊道里僵持着:“哼,看来博云说的没错,你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太明白。”
宗赫不打算答复什么,冷笑地径直略过陆衍。博云,是少年营的总管。
陆衍也不知那儿来的一股气,看着宗赫的背影突然就上前袭击了他。宗赫也是一惊,反手防御。几招下来,宗赫竟被陆衍卡着脖子逼至墙角。
“王氏是你们害死的,是吧?为了弄垮皇后,恩?”
宗赫痛苦的笑了笑:“真的是隔墙有耳。看来武王说要看住你不是没道理。没想到短短三年,你能把我逼到这个地步。”
“少转移话题。”陆衍死死盯着宗赫。
宗赫冷哼一下,单手用力,一下子情势就翻转了。
“没人害过她。”宗赫一拳打在陆衍腹部,疼的他倒地不起。
“你既然这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是王氏自己不争气,在皇后眼皮子底下侍寝,还怀了孩子。皇后假情假意送了一堆能让她滑胎的东西。玉梅夫人问了太医,王氏要是滑胎自己也会重伤甚至没命。所以既然孩子和大人一定都保不住,那就死的有价值点。”
“什么......”陆衍趴在地上,听着这皇宫里最真实的故事。
“所以,皇后那晚送来了一晚安神汤,武王就加了一些东西。”
什么?!
陆衍拳头紧握,猛地起身一拳还给了宗赫,“你们这些人简直是丧心病狂!视他人之命如草芥,就为了一己私欲!”
宗赫立马还击:“陆衍,你够了!皇后和太子是什么人?是连自己儿子自己大哥都能牺牲的人。这样的人一旦登基掌权,你,我,甚至宁王自己,哪个不是是草芥,更连蝼蚁都不如。宁王是皇子,他出生皇室就得按皇室的规则活!除非他足够强大,不然最好学会独善其身。你也是!”
“......你们......一群混蛋!”陆衍捶地,怒目等着宗赫,“王氏是他唯一的亲人,你们这样根本是断其臂膀,让他绝望。”
“不,宁王,还有我们。”
“你们?”陆衍冷笑:“一群分分钟算计他的人,随时随地能牺牲他性命的人,有你们在才更绝望。”
宗赫扯下陆衍的手,拍了拍衣袖道:“那你就告诉他,说我们是如何谋害他的好了。”
陆衍语塞。
“子陌,你很忠心也很聪明,这也是武王为什么会看上你的原因。”
“什......什么?”陆衍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对,你没听错。武王一开始看中的就是你,不是宁王。那次你马场救人让他对了格外关注,而你父亲你叔叔虽出身一般却也是有才干之人。你们这样的人才是我们真正招兵买马的对象。至于宁王,不过是顺手笼络罢了。只是这些年,他渐渐崭露头角,武王觉得他是个威胁。”
陆衍听着这些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既然知道了这些事,应该了解武王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宗赫把陆衍扶起来,“听我一劝,忘了昨夜和今日的一切。不然被武王知道了,你陆家还有宁王,全都不会有好下场。”
陆衍有些颓:“忘了的话就能有好下场么?”
“至少你能赢得更多的时间。陆衍,你要明白,对于别人来说不是你还有别人。而对于你,只有自己。”
宗赫不顾陆衍一人身后发呆,径直离开。好些年的事,从伴读到出宫再到回宫,记忆里的画面混乱地在脑子里会闪。
是我?这么说来,也是我间接害死了少琮的母亲?
一个可怕痛苦的念头出现在陆衍脑子里。
随后的一整天陆衍几乎和圣上一样沉重背痛。
深夜里,两人已经坐在床沿边各怀心事沉默了许久。陆衍坚持要等圣上睡下了在离开。他有些不安,白天的那个怀疑让他觉得自己有所责任。
直到子时,小太监提醒,圣上才终于先开了口。
“子陌。有件事这些年我一直在想。”
“恩。”
“太子嚣张跋扈,宫里很多皇子都不满,我也是其中之一。既然父皇让玉梅夫人教管我,我打算借此,扳倒太子。”
陆衍没想到圣上居然“口出狂言”。
圣上看陆衍诧异的样子,轻笑道:“你肯定觉得我又是在说些不知死活的话。可我不能等刀架到了脖子上才想起自己可以拔剑反抗......所以,现在是时候……”
陆衍由惊转静,沉默了半天,点头道:“好。”
“你会支持我么?”圣上低头轻问:“如果哪天我失败了,还能像现在这样静静陪我一会儿么?”
陆衍看着圣上的侧脸,透露着不确定。他想了想,道:“君若不弃,吾必相随。”
圣上欣喜抬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陆衍看着圣上的眼神,似乎已经恢复了些许。他的脸,依旧瘦但是不再弱。体型也好像比自己壮实些,白日并排也和自己一样高。明明是他日晒雨淋,圣上养尊处优,可现在看上去倒是陆衍像个少爷。
宫里的生活真的有那样的魔力么?陆衍心想,把每个人都逼的不得不更强大更心狠一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