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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岭上已接连落了三日的大雪,撕绵扯絮,难休难止。

      梅岭往北是关山三叠,再往北是沙漠,再往北,便是大渝。边境之地,隐约可闻关塞铜角,携来凛凛金戈气,混着迎面风雪,冷冽的紧。

      梅岭有梅,红梅万顷,株株枝干向北倾斜,不知是厌倦了南方金陵王气蒸腾,还是栈恋北方的迎面风沙。

      戍方终于扫尽了坟头上的雪。

      坟前有碑,四万三千块碑石,每块不过寥寥几字,而这寥寥几字,也被终年难消的雪水浸的模糊。

      如同他在记忆中模糊的面目。

      偶尔有落梅因风而起,裹在雪中,万份妖娆。

      此地清冷,无人来问。今日却听闻“嘚嘚”马蹄声自远处传来,戍方才想起,今日原是清明。
      他一笑,于他,何日不是清明。

      他行至崖边望去,见一辆玄色马车自蜿蜒山道上驰来。他隐约可以看见驾车人的面目,很英气也很贵气的一张脸。

      很熟悉,似乎何时何地见过,记忆却又远如隔世。

      马车一直到梅林前才停下,那驾车人自马车中扶出一人,那人白裘裹身,似极是畏寒。

      白衣人却又恭恭敬敬向那驾车人施了一礼。驾车人拂手,不受。

      戍方掸了掸衣上沾染的几星雪。

      少帅有客。

      行过礼后,戍方回到了林中的木屋。屋子倒占了个好位置,地势略高,一眼望去,四万三千的坟头一眼看尽,在远处便是无穷无尽的梅林,重重叠叠,比他更像个守墓人。

      他守着一片梅林、一方坟场,已有十年。竟也不觉寂寞,总觉得他守的不是四万多个枉死的赢魂,不过是昔年的战友在此处沉睡,哪一年,哪一日,还可跃马扬鞭,再赴疆场。

      无聊时他便数那梅树,数了六万多株,便再数不下去。

      当年他问少帅,昔日梅岭白梅漫山遍野,何以三年一过,全都做了红。

      那时少帅正拂去一瓣碑上的梅。

      ——那些白梅,早在火中烧尽了吧。

      便再无下文。

      戍方知他问错了话。那场火他记得清楚,自岭南烧至北谷,夜夜梦回,梦境中也只余这场火,铺天盖地,满目鲜红。

      他看见那驾车人和少帅已行至坟前。四万三千座坟头,坟皆向北,整齐的好似军阵。彼时夕阳半落,红光映白雪,如同火烧。

      距离不远,戍方看见他们带来两坛酒,拍开泥封,尽数祭于墓前。

      ——赤焰男儿皆善饮,可惜军中纪律严明,难得尽兴。那聂叔叔同我说若击败大渝皇属军,便陪我痛饮三万场。他平生重诺,到底,还是失了信。

      ——聂叔好酒成痴,也总乐意和小辈混在一处,我曾偷偷给他带了一坛宫中的醉枫红,那次……
      那二人絮絮说着,戍方便倚在窗口听着。听曾经,听过往,听那些他知或不知的,那些他记得或不记得的,旧事。

      好久没有这样肆意的想念那些故人了。

      他看向他的少帅,他正半蹲在一处碑前,用手指细细摩挲碑上的铭文。

      那驾车人忽指着一座坟。

      ——这里,葬的是老彭啊。那次我们偷了他私藏的酒,可被他念了许久。

      ——那次,哈,那次你笨手笨脚,差点惊动了父帅,若不是季叔叔帮忙掩着,我们可有的受!

      那两人对视着大笑起来,笑得仿佛经年的积雪就此融尽,还一片春色来。然而笑声骤歇,便是死寂。唯有朔风不歇,卷动衣裳。

      旧人。旧事。

      刚触及,心头先涌上一抹喜色,仿佛藏了多年的美酒终于舍得抿上一口,继而便是无尽酸涩与苦楚。

      本不能提,本不该想的。

      戍方忽然忆起那驾车人是谁了,继而恍然。

      原来是他。

      只应是他。

      戍方看见他的少帅忽而转身,撩袍斜势屈身。

      武将参拜的全礼。

      ——末将林殊启奏。

      朔风穿过千重万重的雪,穿过千重万重的岁月,摇落一地风霜。

      ——永平七年三月廿七,赤焰与大渝皇属军一战。胜。副将以上折十三人,副将以下折一万三千二百七十五人。斩敌十万于梅岭北谷。

      ——后与谢玉军一战。败。

      ——殒六万四千三百二十一人。主帅林燮战死。

      ——敛得骸骨四万三千具,尽数葬于此地。

      ——赤焰旧部四百三十七人存世,恢复名籍入伍者三百人,其余皆留于江左盟。

      一奏完毕。

      萧景琰微微阖目。

      迟了十三年的战报。

      他轻轻扶住当年赤焰少帅的手臂,林殊借势站起,拂去膝上的雪。

      迟了十三年的战报。

      本该主帅亲笔,火漆封口,八百里加急。

      而今只能由他,一字一字口述,一句一句讲明。

      讲明他昔年的知交故旧几人存世,讲明他的父亲叔伯何故而亡。

      如钝刀剜骨般残忍,他竟也心甘。

      萧景琰哀戚的目光自林殊敛去所有表情的脸上一掠而过,不忍停留。

      逝者已矣,生者却不能遗忘。

      那种深切的哀痛如附骨之蛆,一寸寸游走于他的血脉,他所窥见的那一角地狱烈火,如这坟场周围千万重的红梅烈色,将他掩埋,令他窒息。

      可他唯有承受,用类似于殉道的惨烈去怀念这一分过往。

      别无选择。

      ——当年,梅岭的白梅在火中烧尽了。

      梅长苏抬眼看向远处密匝的梅树枝桠。

      ——十年前我再来此地,竟见此处生出如此大的一片梅林。

      ——黎纲说那约莫是殷血浸入土壤,又或是英魂徘徊不去,染白作赤,远望,似战火燃起难息。

      ——他们说不是好兆头。

      ——我觉着挺好,在林中辟出地方埋下他们的尸骨,还有梅林替他们戍卫。

      ——他们守了一辈子的江山,也当有谁,来守着他们了。

      ——有一年我来的迟了些,山梅绽的正当艳烈,我自山道上看去,就像当年的赤焰大旗。

      ——当为归宿。

      拈香三炷,二人撩袍屈膝叩首。

      一叩英魂,二叩江山,三叩苍生。

      四叩,祭梅岭上的赤色火焰云纹大纛,招张而起。

      2014.4.5
      终稿
      儇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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