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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地震 ...

  •   青色丝绢像波涛一般浮在地面上,脚尖的白色雏菊泛着锦线的光泽。他抬起步履的刹那,绿波翻动,带在脚跟上的风,飘出半步,又悠然落下。
      他的背影没有停住,消失在廊下。
      我蹲下身,拾起两张一样的手绢紧紧拽在胸前,失声痛哭。

      康熙十八年,七月十五,中元节。纯亲王爱新觉罗隆禧病逝,享年十九。皇上痛失亲弟,辍朝三日,谥曰靖。
      铜盆里的一片灰烬,我怔怔地盯着。那灰烬上的纹样,似乎还在嘲笑着我的拙劣手艺,真是一寸相思一寸灰,如今都烟消云散了。我抹了抹脸庞,手心里干枯得似秋天的茅草。
      这几夜,泪都掉光了。
      活着的人还活着,死去的人却永远走了,只留下抹不掉的记忆。
      行露进屋里收拾火盆,见我如此憔悴,安抚道:“主子还是洗漱一下的好,万一皇上来了……”
      “他不会来了。”我打断她的话,摆摆手:“你们都去歇着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我静坐养神了半柱香,起身出了景阳门,向东边的天穹宝殿走去。道士们早就被请出了皇宫,衍福门也撤了禁闭。我进了钦昊门,东手边的九龙影壁墙正对天穹门。
      天穹宝殿香火依旧,却只剩几名内监装作的道士在延续一点道观的气氛。空气中的香烛味道似倚书房的更浓郁。
      我点燃一簇香,进殿向三清叩拜后插进香炉里。突然感觉脚下在微微晃动,我先是以为这几日进食过少,体力不支。静下心来后,将三支香插进香炉,又拜了拜。转身一只脚刚踏出宝殿,整座屋子,整片大地都在剧烈地晃动着,头顶上的匾额落下一片沙砾在脖颈间。
      “地震啦!地震啦!”小道士们惊叫着在殿前四处逃窜。我不知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猛地磕在门框上,晕了过去。
      待到清醒时,已是一片狼藉。
      小道士们一个个抱头叩在地上,嘴里叨叨念着“老天爷保佑”之类的话。一个小道士被石碑砸中,脸色惨败、口吐鲜血,看上去是没救了。
      我揉了揉发痛的额头,只摸下一点血块,伤得应该不重。不过脚下仍是深一步浅一步,晕晕乎乎。
      坐在石阶上捏遍全身,似乎没有再伤到其它地方,镇定过后,确定没什么大碍,方才出了天穹宝殿的范围,向景阳宫走去。
      看来震得挺重,整个景阳宫的人都是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失魂落魄,丝毫没有留意到我。我穿过景阳殿,疏影和行露凄惨的哭声已经刺入耳中。
      “主子,奴婢只是出去收拾了一下,就发生这种事,你……”
      “小姐啊!都是疏影不好,疏影没陪着你,留你一个人在房里,你要是死了疏影怎么办!”
      我望向倾塌的倚书房,再看向那些忙着从废墟中搜救的内监。估计都以为我在屋子里被压死了。
      “赶快给朕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怔了一下,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真是振聋发聩。
      他立在院中背对着我,鬼哭狼嚎的呻吟中,月光却在他肩上浮动着银白的光芒,似乎一点都不为刚刚的人间惨剧所动容;脑袋后的长辫已发了躁,颇有些凌乱地搭在胸前。他抬起明黄色的纹龙袖章抹下额头上的汗珠,伸手又指着一群人命令道:“朕给你们半柱香时间把地方清理干净!”
      梁九功心惊胆战地躬身跑过去:“皇、皇上,已挖至中堂了,还是没有找……陌常在!”一声惊呼,我才从迷糊中清醒,发觉他惊叫的人就是我。
      “你去哪儿了!”他撇开“谢天谢地”叫个不停的梁九功,低吼着向我冲过来。我吓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廊下的刻碑上。
      疏影惊喜得喊着“小姐”也要跑过来,被行露一把抓住;梁九功趁机遣散了众人。
      已过十五的月,却比任何一晚的月亮都要皎洁。光华洒在院中被砸坏了的几盆花上,栀子花的香味像是有了色彩般地染遍了整个天地间。
      他的脸上已是不可遏制的愤怒,奔过来的瞬间,我几乎被这种表情慑住,整个人茫茫然不知所以。
      措手不及的深拥将所有的不悦都消释了。
      我依稀感觉到他发自内心的颤抖,透过龙袍传递到身上。无需言语,已洞悉怀抱里奋力跳动的真心。
      被人关心、被人牵挂、被人思念,原来是这样一件幸福的事情。即便是天崩地裂,依旧可以感受到如月光般深婉的情意。
      这一夜,我宿于乾清宫暖阁。在倚书房修缮完成的这半年里,他借口无处安定将我置于乾清宫暖阁。往往都是他上朝,我在暖阁里看书或是数着自鸣钟等他下朝用膳。我想这应该是我此生中过得最为宁静的一段时光。
      “谁来过了?”
      他走进屋子时我正在低头抄写经文,压住笔抄完最后一句“未来心不可得”放搁下,起身将备好的雨前龙井推至他跟前:“德嫔姐姐。”
      他坐在暖炕上,挑开前面抄写的经文,我伸手拂开他,白他一眼:“净捣乱!”
      他哈哈一笑,捣了捣枕头,和衣在对面躺下:“她身子不好,怎么还过来了。”我又白了他一眼,心想他真是明知故问。
      “皇上也该去瞧瞧她了,四阿哥身子不好,六阿哥生下来也先天不足,她一个做母妃的又没法儿照顾,心里苦也不好说。”我折好前面的纸张,又挪一点空白处至笔下:“成嫔也将生产了,皇上当去安抚安抚才是。”
      他竖起身来:“你怎么老让朕去别人那儿。”
      我怔了下,莞尔笑道:“皇上不是说过‘极宠便是极衰’么?皇上再不去瞧瞧诸位妃嫔们,臣妾也不敢再在西暖阁里住下了。”
      他皱眉沉思了片刻,见我依旧笑意如初,颇有些失落道:“那你不吃酸?”
      我拈帕一笑,将笔搁下吃了一口茶,又提起笔道:“说之前就吃完了。”
      “你倒是做了好人了,两片嘴瓣子一动就送了她们好大的人情;朕这可是体力活儿。”他逗趣道,冷不丁凑上前来在脸上亲了下。我双颊滚烫,嗔怪他忒不庄重。他哈哈大笑,抓起炕案上的凉帽扣在头上,对我说道:“那朕今儿个不陪你用膳了,你自己吃别等朕了。”

      心里一直惴惴难安,即便是抄写佛经也难压下那种莫名的惆怅。自鸣钟标志着子时已过,我望了一眼趴在一旁圈椅里的泠然,下了炕,将膝盖上的盖被给她披上。
      出暖阁的时候,小珠子迎了上来:“主子有什么吩咐吗?”
      我打量着他新换的服装,笑道:“你怎么还不休息?今儿个不是你值夜吧?”
      “奴才担心主子有什么吩咐,恰巧皇上又不在……”他打量左右,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奴才见皇上今日出暖阁时龙颜不甚喜悦,担心主子你。”
      “放心吧,我没事儿。”我行至暖阁外的雕栏边,瞭望远处的乾清门。夜如泼墨,已是静极了。“对了,倚书房的修缮完成的如何?”
      “主子是想住回去?”小珠子惊异道:“主子现在居住于暖阁内已胜过当初安嫔百倍,如今哪位主子来不都是客客气气的,连怡贵妃都要看主子的脸色,主子为何还想要住回去?何况皇上对主子的一片心意众人皆知,主子还怕什么呢?”
      我伸手婆娑着汉白玉的栏杆,晚风将睡意都赶走了,大半夜的竟有些神清气爽。只是越清醒就越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
      这一夜,皇帝留宿别宫,酉时直接上的早朝。
      早膳是被一群蜂拥而至的太医闹中断的,众人抬着皇帝回了暖阁。我走出门外时听见“阳虚”二字心底有些莫名的伤感,暖阁外的天空湛蓝如洗,仿佛铺就的一段水色丝绸,宫外的每一块石块都散发出蒸人气短的热力。
      怡贵妃带领一众妃嫔匆匆忙忙地赶来,先去探望的皇帝,接着出来兴师问罪:“常在久居西暖阁常常陪伴在皇上身边,怎么不多关心关心皇上的身体?太医说皇上身子虚弱,妹妹平时也当体谅体谅些。”
      “贵妃娘娘错怪陌常在了,”宜妃突然而至的转折倒令我有些惊讶:“倚书房刚刚竣工,想必妹妹也为重新搬回景阳宫费力,未能顾虑到皇上的需求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撇嘴轻笑:狗改不了吃屎,这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陌常在就算住在西暖阁,皇上要掀谁的牌子她一个常在也管不了呀!何况皇帝一次临幸八位妃嫔,陌常在哪里能知道那么多!”成嫔捧着八个月大的肚子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而来。
      我震住片刻,低头默然。
      怡贵妃狠狠刮了她隆起的肚子一眼,哼笑道:“哟,成嫔可真是记挂着皇上,有了身孕也不忘来探望皇上。妹妹肚子里怀的可是龙种,可千万得小心别伤着!”
      “多谢贵妃娘娘关心,成嫔虽是头次有身孕,可到底是皇上的种儿,不用旁人提醒妹妹也会留心的。”成嫔朝怡贵妃挤弄眉角,颇为得意。“不过臣妾也是好心提醒,瞧样子贵妃娘娘大概还不知道昨儿个晚上去了僖嫔等八位姐姐的宫里吧?哦,也对,只有皇后才有权翻开侍寝记录。”
      成嫔每句话都掐住了怡贵妃的命脉,气得他连话都说不出来。就连一旁的宜嫔听见成嫔戳破昨晚皇帝八嫔临御之事也只得闭上嘴巴。
      “本宫待会儿再同你们算账!”怡贵妃狠狠撂下话,叫住走出暖阁的韩子高。子高向各位妃嫔鞠了礼,说道:“皇帝过劳操劳,虽损了身子倒也不碍事,微臣看开几副药调理一个月便可。”
      怡贵妃听闻展眉,正欲进去被子高拦在门外:“皇上虽无大碍,但也需静养一个月。这期间还请各位主子们修身养性,以为圣上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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