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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〇一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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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吴郡志》中引谣谚曰:“天上天堂,地下苏杭。”到杭州不可不游西湖,游西湖不可不访灵隐。顾名思义,那灵隐寺隐于山林,在两峰挟峙之间,古木深秀之地,与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子湖遥遥相对,少了一分水光妖娆,多了一分云色清幽。再加上此时正值季春三月,山中绿意葳蕤,生机盎然,更令人心怀畅轩。
初至杭州的游客,总爱赶早至灵隐寺上香,但这日寅时刚过,已经有两人联袂而来,在殿中也只意思着拈了香一拜,依旧转出来,在庭院殿阁间玩赏。日值僧认得其中一个五十来岁留短髭须的汉子是本地一家大织坊的老板,姓马,名善均,因他生意做得大,家业豪阔,平日里免不了手面慷慨,仗义好施,多有顺了口叫他“马善人”的。另一个人比他年轻许多,但两人并肩而走,交谈也甚为轻松随便,想是他的朋友。二人在寺中景致看遍,仍从原路而返。
绕过天王殿时,那年轻的汉子抬头一望,笑道:“云林禅寺!马大哥,你明明说这里是灵隐寺的,怎么又叫云林禅寺了?”马善均指着那匾额道:“这你老弟就有所不知了,这匾是圣祖康熙爷御笔亲题。”那年轻的汉子“嗤”了一声道:“那怎么好好的‘灵隐’,康熙皇上非得给改成‘云林’呢?”
这时正是乾隆年间,天下平定,颇有繁荣之象,说起来也多亏了康熙、雍正两代帝王经营。马善均听他话里意思,对康熙并没多少尊敬,不过江南是汉学兴盛之地,文人墨客缅怀前朝,讥刺当今满人王朝也是常事,素来见得惯了,倒不大以为意,也笑道:“这事我也是听说,趁着没人讲给你听,图个乐子罢咧!那康熙爷南巡江南,驾临灵隐寺,住持法师便恭请圣上题写匾额。康熙爷挥毫就写了个‘雨’字头,这才发现底下空少了,你想那‘灵’字下面还有三个‘口’一个‘巫’,无论如何写不开了,要另换一张纸重写,皇上脸上下不来。索性将错就错,写了个‘云林禅寺’,住持哪敢说不好,就把面子圆过去了。虽是御笔这么写了,咱们杭州人叫惯了灵隐寺,还是照旧不改!”说完哈哈一笑。
那年轻汉子听了也笑,道:“这么说起来,这民风乡俗、老百姓的心思,皇帝老子终是不能尽管。”
他两次三番以这般口吻提起皇帝,倒像颇有些愤世之意,马善均却只微微一哂,轻描淡写地应了声。那年轻的汉子反觉得意外,偏过脸去多看了马善均一眼,想了想才道:“这江南风物倒真是出色,市井繁华,百姓也富庶,马大哥的日子着实令人羡慕。”
“将就看得过罢了。”马善均叹了口气,“卫老弟想必要说我矫情,不知足,但士农工商,我这营生是四民之末,没什么值得夸耀处。终日里利来利往,庸俗不堪还在其次,就是这上有朝廷官府,下有江湖各路豪杰的应酬,老弟不是身在局中,恐怕也难想像。——单说这次若非卫老弟仗义相助,护了我这批货物,我一年的辛苦生意,不又孝敬了那起草头神、山大王么!”
那姓卫的汉子连连摆手道:“我也是路见不平,不过举手之劳,马大哥总要挂在口头上,可叫我心里不安了。大哥,兄弟倒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大哥不要嫌弃。既然你我一见如故,兄弟有意跟大哥义结金兰,不知——”
话犹未完,马善均已抚掌大笑道:“妙得很!我也正有此意,还不晓得如何开口,倒叫老弟先说了!”当下携了他手,两人径自下山去,到城中采办了香烛酒礼,就在马宅中设了香案,八拜订交。马善均年长为兄,那姓卫的汉子双名春华,叙起年庚刚过而立,便是义弟了。两人多了这层关系,都觉分外亲密起来。
当下那卫春华便道:“我既然与大哥结拜,有件事不敢隐瞒:兄弟其实是红花会中人。先前没来得及提起,请大哥不要见怪。”马善均久闻红花会是江南第一大帮派,结连□□、赣、皖乃至两湖、云贵、两广诸省绿林好汉,黑白两道无不敬服,心下又惊又喜,连声道:“难怪我看兄弟人品,绝非等闲江湖人所及!这么说来,还是我高攀了呢!”
“大哥快不要说这样话!”卫春华摆手道,“难得咱们兄弟投缘,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哪谈得上高攀不高攀的!”马善均见他谦逊,心中更是喜悦。他因经商南来北往,对江湖事也略知一二,眼见红花会势力日渐壮大,早有托庇之心,当下就恳请卫春华引自己入会。卫春华笑道:“这回是大哥抢了我的话了!我本想大哥是本分人,嫌我们这些江湖武夫喊打喊杀的,太过粗鲁了些。”
“兄弟要再这样跟我客气,我只当你瞧不起我做大哥的。”马善均也是一笑,“不瞒你说,我年轻时候也颇好拳棒,只是后来承继家业,不得不以生计为念,功夫上也就荒废了。但有这个缘分,我见了江湖人物,总觉得比那班乡绅士宦的要亲切多了。若蒙贵会不弃,肯收我这无名小卒,我也算圆了昔日一个念想。”
卫春华见他说得诚恳,不再客套,亲携了马善均前往红花会在杭州的分舵,依会规为他行入会仪式,又介绍红花会建构,引见分舵掌事人员,直热闹了半日方休。马善均这时方知卫春华职位,乃是初九堂副堂主。红花会内三堂参太、宏化、家后,外三堂师光、初九、洪顺,分辖各省事务,十二位正副堂主与总当家于万亭都是生死之交。卫春华年纪虽不大,在众当家中名列第九,也是执掌要务的高层首领。马善均听了,又惊又喜,又是敬佩不已。因听说卫春华与七当家徐天宏分管直隶、山西、山东三省,此次南下是例行到苏州总舵述职,不日便要回程,便忙着拉他道:“既然兄弟难得来一趟江南,我更要好好做一回东道!下次再见,只怕要三个月以后了?”
“三个月都未必!”卫春华笑道,“以往述职都是徐七哥来,这次是他有事不能分身,我才偷了这个空。他那人心思鬼精的,江湖上有个外号叫‘武诸葛’,其实我们都管他叫‘过墙梯’,只有他算计别人的,别人都算计不得他!江南这样好地方,他肯便宜我来第二回才怪!”
马善均听了也哈哈大笑,拍了拍他肩膀:“改日有机会见着七当家的,我看你敢不敢当面跟他再说一遍!——且不管那些,咱们先游过灵隐,现下也该去访西湖了。”说着张罗人安排车马,陪卫春华前往游湖。一路上评点风光胜景,谈笑不断。
两人来到西泠桥畔,马善均指着道:“那边就是名妓苏小小之墓了。”卫春华却没听过苏小小故事,听马善均讲了,便笑道:“我就奇怪,这自古好女人怎么都出身风尘?又是才貌双全,又是痴情重义?”马善均一哂,也道:“大约是良家女子不好拿来混说。”便同发一笑。
正闲谈间,忽听不远处乱哄哄地闹将起来,游人纷纷让路不迭,见一个瘦小的人影在前头跑,后面两三个汉子大步赶来,不一会儿就到了跟前。原来那跑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气喘吁吁的,虽是绑着根辫子,两边鬓发都散了下来落在脸畔,身上穿着件月白棉绸短袄,豆青色裤子,竟是光了两只脚,一双鞋提在手里。听身后的人追得近了,打个磨旋儿,回手就把那鞋扔了出去。追在头里那汉子被砸个正着,登时便大怒,骂道:“饿不死的小贱人!老子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奔上前两步赶上,满把揪住那女孩子的头发,往后一抡,跟过来那两人早已接着,一搡一踹,那女孩子便四脚趴地摔了下去。前头那汉子从腰里抽出皮鞭就打,嘴里仍是喋喋骂个不休,那女孩子也不吭声,只双手护了头脸,在地上乱滚着躲闪。周围尽有闲人看热闹的,见此情景都有些不忍,正要说话,却听另一个汉子道:“这是我家买的丫头,明公正道有卖身契的,各位别管这档子事,好散了吧!”众人听了无奈,也就三三两两离开。
卫春华在旁见那大汉仍是鞭打不休,那女孩子穿得又单薄,小袄早给打碎了,身上一道道全是血痕,渐渐的扎挣不动,再也忍耐不住,叫道:“住手!光天化日,没个把人活活打死的道理!”
那大汉闻言,便停手回头,一眼看见马善均跟卫春华并肩而立,连忙拱了拱手,道:“我眼拙,没看见马老爷在这儿!这位是?”
“这是我朋友,卫九爷。”马善均皱起眉头,看着地下那昏迷的女孩子道,“九爷说的不错,你们也忒轻狂的了,这是什么地方,明火执杖地闹!要教训小姑娘,不会带回院子里去?”
卫春华听了一愣,盯着那大汉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九爷!”那大汉一躬身,“小的是倚红阁的护院,赵路儿。这丫头原是新买来的,不懂规矩,所以教训教训,并没打算伤她性命,不然……嘿嘿,不是砸自家饭碗么!”便把皮鞭子掖回腰间,回头招呼另外两人将那女孩子拖起来,又向卫、马二人一躬,转身去了。
马善均一瞥眼间见卫春华仍是沉吟,劝道:“杭州这地方,历来叫作‘销金锅’的,高官富贾一掷千金,可不都在这风月场中!青楼里新买的小姑娘,总要来这么一手,次后也就罢了。老弟你心里自管不平,可能都顾得过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