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心》笨笨8368

3、红颜枯骨

　　人什么时候开始衰老？

　　二十岁初入社会时；三十岁建立家庭时；四十岁为儿女忧心时；五十岁感到身体不适时……还是当你发现你老了的时候？

　　我已经在这间房子里住了不知多少年，从未有过白发和皱纹，直到那个年轻人到来。

　　他的身体只有二十四岁，却有一双四十二岁的眼睛，灰白的风衣把身体裹得格外挺拔瘦削。

　　从他的右脚踏进我的房子的那一刻起，我的头发就白了。他每靠近我一步，我的头发就要白成千上万根，最终，他来到我面前，单膝跪地的一刹那，我惊叫一声，变成了一具枯骨。

　　“程道长别来无恙。”

　　我努力镇定，毕竟这里是我埋骨所在，逃也逃不掉，不如死得威风些。

　　“你又杀人了？”程汉皱起那对浓浓的眉毛，薄唇抿唇成一线，依旧是将我迷得晕头转向的那副冷峻模样。

　　可我现在恨极了他这张脸，冷笑道：“恶鬼杀人，天经地义。道长，您脑抽？”

　　若非他使美男计诱我离开墓室，我怎会被人挖坟毁尸，变作孤魂野鬼？他身为道士，尽忠职守的毁了我的坟，我身为野鬼合该以怨抱怨，为祸苍生。

　　我仍记得，第一次相见时他说的是，地脉已毁，我若留在墓中，早晚失去神智化为僵尸。

　　——瞧，他一开始就没一句实话。

　　那时的我怎会信个道士胡说八道，自顾自从陪葬里挑出那支最爱的翡翠镶金步摇插在发上，看他如看一团空气。

　　镜中影像模糊不清，仍能看出是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尖利的指甲染了朱漆，浓密的毛发不需眉黛假发来画蛇添足，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胭脂，惨白的唇在镜中看不清晰。

　　是他给我从地上带来现代人用的口红，细细帮我修剪指甲，泛白的甲片涂上正流行的各式指甲油。甚至……用嘴巴给我涂抹那支樱桃色的唇彩。

　　他说，我生前定然是全天下最美丽的女子，即便死了，也有魅惑众生的能力。

　　就是这花言巧语！他甚至没说过他爱我，都是我自以为是，被他口中现代女子的时装和妆容迷住了心窍，傻傻相信他不会害我，自愿走出墓穴。

　　当地上的阳光照射在我身上，我就失去所有行动能力，躺在他怀里，仍他拿捏。

　　程汉从某种程度上讲确实没有害我。他只是剔去我的血肉，徒留这具苍白可怕的骷髅给我这最在乎美貌的恶灵！

　　他让我当他的役鬼，我不愿。失去了美丽的皮囊，我简直万念俱灰，恨不能直接求他打散我的灵魂，免得我被自己丑陋的骨骼所折磨！

　　他把我藏在他的床板下，一藏就是八十多年。

　　这八十年中，我与他日日相对，看着他的躯壳一点一点衰老，那双专注地望着我的眸子却依旧那么明亮而充满贪婪。

　　我几乎能够看见他执念难消，老死之后化为与我一样的鬼怪，被正义人士“降妖除魔”的未来。

　　但他没有。他成了现在的模样，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

　　“真好啊，道士。做什么都占据道德制高点。”我失去唇齿的口腔只有牙齿还坚守岗位，没有肌肉连接的上下颚勉强坚守岗位，声音的来源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楚，“就算死了，也能弄来一个年轻俊俏的壳子继续替天行道。”

　　“我也是鬼。”

　　我愣住，差点扑过去检查他得肉身！好在我及时醒悟，这道士狡猾之极，说不定在身上抹了香灰等我上当呢。

　　“鬼怕光。现在明明是白天。”

　　“我有执念未消，特意请同门用傀儡之躯带我来此，免得留在世上的时间长了化为鬼物。”

　　我细细打量，程汉的五官我是熟得不能再熟了，果然与他死前十分相似，只是年岁不同，乍一看不曾认出。

　　“你的执念难道是灭了我？”都是鬼，我就不信他这个新鬼比我这老鬼还厉害，只是要小心他那不知躲在何处的同门。

　　程汉摇了摇头，道：“与我一道去投胎……可好？”

　　“不好！”我想都没想就道。

　　程汉闻言沉默片刻，道：“你留在世上还有何事？”

　　“我……”提起此事，我当真心痛如绞，“我还是想试试那件香奈儿的连衣裙。”

　　当年，他就是用这条裙子的广告将我骗出墓室，说是囊中羞涩，只能带我去专卖店试穿一下。

　　这么多年，我不是没见过更加美丽的衣裙，但只有那一件，或许正是因为太痛，所以刻骨铭心。

　　程汉这个没心肝的居然连脸色都没变一下：“已经下架了。和我去投胎，下辈子给你买很多衣服。”

　　“不，只要你把我的陪葬还给我，我自己总能找到的！”

　　那帮人类不就是看中我的陪葬才找程汉来除鬼吗？是他们抢了我的东西，我理直气壮！

　　“找到你也穿不上。”他冷冷地道。

　　如果程汉没有剔去我的血肉，以我曾经的美貌，什么样的衣服穿不上？

　　无论是鬼还是骷髅都不会哭，更不会有人在意我的哭诉。所以我只能像电视里死不悔改的反派们一样，丑陋的嘶声叫嚣：“都是你害的！我要留在人间，诅咒你的徒子徒孙全部堕入魔道、死后化为厉鬼！”

　　程汉静静望着我，忽然快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抱住我。

　　“又是美男计？”我冷笑。

　　他的身体果然是冷硬的，人类时是衣冠禽兽，死后倒表里如一了。

　　“没必要了。”程汉低声道，“你的墓穴聚集天地阴气，再让你留几年，就要变成旱魃了。旱魃过处，赤地千里。我是人类，自然要先为活人考虑。”

　　“那你为什么剔我血肉？”他说什么我都不信，只好奇他如何继续胡编乱造。

　　“我用你的血肉假造了一个僵尸放在墓中，让其他有道行的人以为鬼物已除。”

　　“难道不是你想要收我当你的役鬼？”

　　他沉默了，搂着我，怀抱冰冷如铁。

　　“你走吧。”我说，“我会永远留在这里诅咒你的后人。既然你要为活人着想，就请承受我的怒气，免得我郁结难解，把火撒在无辜凡人身上。”

　　程汉紧紧抱着我，许久才分开：“好，别害旁人。”

　　他走了，风衣口袋里还藏着我最爱的翡翠鎏金步摇，就那么若无其事的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对不知在何处的他的同门道：“放心，下个晨昏交替之后，我就去投胎。”

　　在同一个晨昏交替之内，我仍要与他一道投胎，年龄相近，说不定有再见之日。

　　我不要遇上他，哪怕他给我再多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我也不要再遇见他。

　　那剔骨剜肉、红颜枯骨的恨，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都不原谅！

　　其实我一直知道，背负道门兴衰的他对我动心了；他也一直知道，生前娇生惯养的我根本没有害人的勇气。

　　既然注定分离、要憎恨，不妨给自己、也给对方留一线退路。

　　我们不是十方和小卓，我们不曾相爱。他是超脱红尘的大和尚白云，我作恶多端的树妖姥姥，黄泉碧落，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