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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我第一次遇见阿尔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汽车和手机在小镇上并不流行。大概也是个闷热的夏日,我午睡刚起,穿着旧款式的白长裙,坐在院子的石阶上百无聊赖。但当时具体又在想些什么,如今是记不起来了,但却也是无关紧要的事。阿尔的登场和他的性格一样惊天动地,我隔了老远都仿佛可以听到他整个人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接着就听到响亮的呼痛声。阿尔的嗓门小时候真的很大,他那些个鬼哭狼嚎吓得鸟雀尽散,原本只当是谁家好奇爬进来的捣蛋鬼摔了一跤,我本不想理会,但最后仍败阵于阿尔鲜有人敌的嗓门下。我气恼地赶到前院去,正是一个调皮年纪的男孩子坐在我家的青石板上满脸眼泪鼻涕,但声音早就没有最先的流露出的痛楚了。我心里暗嗤了一声。

      于是我对他说。

      “不痛了就站起来,怎么来的就怎么给我回去。”

      但阿尔看到我时却白了脸,似乎想要尖叫的样子然后他用双手捂住了嘴。他终于安静了,我心里有一点小庆幸。我看到了他睁大的蓝色眸子,比夏天一碧万顷的天空还要澄澈,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澄净的眸色呢。我想起梓年说起天空时温柔的神情。

      <二>

      但阿尔最终没有被我不好的口气呵斥走。他也本来就是个生性不受管束的,和那些众多的带有点小脾气的男孩相似,你要他往东,他却偏要走和你所说的相反的西边。他过了好一会,似乎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的,整个人轻快地蹦起来,双手拍了拍裤子,哪里还有什么摔疼了的样子。他的头发和小镇上那些头后面蓄了一小束头发绑成辫子的男孩相差太多,黑中带了点棕色的头发张扬着,并且总有那么一些永远不羁地自行翘着,他跑到我身前。

      “你,你是鬼么?!原来那些人说得是真的。”

      他看我的目光里有些畏惧,但更多的是兴奋。我也是听说过类似的讹传,心里不喜,譬如这座院子已是多年以前荒废了的,以前的主人死前生了怨念,院子里聚集了被他怨气召集来的恶鬼之类的。对于面前这个丝毫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更是没有一丝好感。

      “我说了,你给我快些回去!”

      我不耐烦地说着。

      不是没有过人因为好奇而翻过墙瓦的,但最后都被吓跑了回去,长久后自然便将那些鬼怪之说坐实了,这院子就随着年岁慢慢成了镇上的人们避而不视的禁处。后来我回忆这天的时候,有些怅然有些庆幸地想,如果阿尔当时就听随了我的话,被我呵斥地跑了,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结束,绝断了日后所有的可能,再无这个名叫阿尔的人出现了,也不会再有后来那些事情了吧。但哪里去找一个小时候这样乖巧的阿尔呢。

      阿尔蓝色的眼睛在阳光下蓝得让我看着他的眼睛的时候也有那么一点生了恍惚的错觉,我又好像从阿尔的蓝得纯粹的眸子里找到了另一个人的样子,心绪因此乱成麻,这个有着蓝眼的孩子触及了我淤结了又被抓破再淤结而又抓破如此反反复复周而复始的伤口,已经不再有驱赶的心思,我一下子有些气闷和苦涩,于是不再理会他,干脆往屋子里走了。

      厅堂我按照原有的格局一直保持着模样,哪怕别家已效仿了国外来布置家,红色木制的陈旧椅子依然被我保留在原处。我站了一会,然后坐在红木椅上摩挲着扶手处精工雕刻的华美,不知心中所想,茫茫然然。

      但阿尔从来不曾给我片刻安宁,他嚷嚷的声音又清晰了。

      “喂,你怎么扔下我就走了。”

      我抬起眼帘,看见的是他瞻顾四周满是好奇的模样,心上烦扰更甚。我不喜欢任何一个人进入这里,厌恶他们看着房子的神情,哪怕是被它时光沉淀下的美所折服的目光也不行。自私所想,这里是属于我的。

      但我已经没有闲心与他一番口舌,我说。

      “你怎么还不走。”

      他正好奇地盯着房梁的浮雕,听见我的话,转过身来故作可怜兮兮的表情,其中却笑得有些狡黠。“我这不是摔的地方还疼么,爬不出去。”

      我被他一句话噎了去,索性再没有和他说话的心思,盯着某处角落心里又飘然到了哪处去。我已是整日无所事事,几乎足不出户和这荒置了的老宅一起落地生根,那就无可避免会去想一些旧人旧事。我时不时会瞟一眼一会坐下一会站在木架旁盯着上面摆放的青花瓷器的蓝眼小鬼,见他还算安分没有弄坏屋子里的一丝一毫后,微松了口气。显然他虽玩闹却还不至莽撞。

      他初开始还有兴致,久了见我不理睬他,有些待不住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看了他一眼,不语。

      他耷拉下肩膀,丧气极了的样子。

      “好吧好吧,那我先把我的名字告诉你哦,等会我说完你也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自哀自叹地说完,像是贪了便宜的市井常人一样脸上露出得胜的表情。

      “我叫阿尔弗雷德,我和我妈妈刚来几天,当然了,我特许你可以叫我阿尔。”我才注意到眼前这个孩子说话时候的腔调有些怪异,抑扬顿挫中还有上扬音和降调,滑稽的不得了。我听了他的话以后暗暗好笑。

      他却见我不说话,急了跑到我身前来。

      “你怎么不说话呀,说好了我说了名字以后你也告诉我你的名字的。”

      我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明明是他自行决定,不得我同意的事情却还有了理。我任凭他闹到泄气。

      “你,是美国人?”

      他听到我的话,一下子似乎找到了足以振奋人的宝藏一样戛然欢喜中又带吃惊。

      “诶……你,你知道?!”

      我干巴巴地说。

      “算是吧。”

      其实我这种鲜少与外界沟通的人怎么会知晓那咫尺天涯外的陌生国度呢,只是梓年三言两语提起过罢了。但阿尔并不知晓,他兴高采烈,差点没有给我一个满带热情的拥抱。我并不太适应这样显形于色的感情流露,对于我来说,我和这宅子一样守旧传统。这次我和阿尔的距离有些近,更清楚地看到他的眼。

      “不对,你还没有和我说你的名字!”

      我看着他的眼睛映出我惘然的模样。他的眼眸让我忘了原先的初衷。

      我抿了抿嘴。

      “惊蛰,苏惊蛰。”

      我仿佛看到梓年愁苦地看着我。

      <三>

      接着的第二天、第三天,阿尔总是在令人生出倦意的午后出现在院子里。脸上衣服上都有翻墙时候蹭到的土灰,在见到我的时候他又一副傻笑的模样伸手去擦,一擦就是一道灰黑的痕迹,我闷笑。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突然出现,确实给我的日子添了不少乐趣。

      他翻院子渐渐变得轻车熟路,甚至翻墙的时候看到我坐在对面的石阶上看着他的时候还会故意在跳下来时做些耍帅的花样。

      “你又来了啊。”

      不知道是第几日,两个人一起坐在石阶上,我侧头就可以看到阿尔晃荡着两只腿。他确实与所有我印象里的孩子不一样,他是个天生张扬着性子会让人忍不住去注视的孩子,与小镇上的人都不一样。我想,大概是他的身体里有着一半遥远海外另一国度的血液吧,自由的,在天空下无拘无束的性子。甚至会想,是不是那个名为美国的国度上的人都是这样的?

      阿尔笑嘻嘻地转过身来。

      “我可是很乖的,你可别又有什么借口赶我出去。”

      他总有稀奇古怪的话语让我被他说得无言回应,然后他的眼里就有藏匿不住的偷笑。就这样,过了七夕和夏天最热的日子,之后的时光里,每当阿尔来的时候大多都会带些诸如冰梅汤凉茶之类的东西。当他第一次手里两碗冰梅汤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被我似笑非笑的神情闹了个大红脸,干巴巴地说些憋口的话。虽然我明面故意打趣他,却又因为一碗平常的冰梅汤觉得烦闷的夏天也不是那么难过了。

      一人一碗冰梅汤喝了一个下午,大多时候是阿尔在讲,而我在听,不时淡淡地回应两句。听他讲离了婚后执意带他回来的母亲,小镇里孩子们对他的捉弄,最后还要特别强调他自己一个人英勇地打败人家一群孩子。每当他夸夸其谈的时候,我敷衍地回应就会引来他的强烈不满。

      或许阿尔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也是因为和一群同龄的孩子打赌,不服输才来这个外人传言的闹鬼宅子。

      看到他神气的表情,内心有些好笑。屈指在阿尔冷不防时候弹了下他的额头,看他可怜兮兮地捂起额头敢怒不敢言但终于闭上了聒噪的嘴时自己的心情就仿佛因此好转起来。

      “就会欺负小孩的大姐姐。”

      他嘀嘀咕咕地声音摆明了就是要传到我的耳里,我故作一笑,自是不与他斤斤计较。
      他的中文渐渐好起来,说起话来也没有那么奇怪的腔调了,阿尔似乎五官像他的母亲更多一些,如果没有那双耀眼的蓝眼,便和这里的人一般了,那些人也不认为他是个奇怪的不能接近的人了吧。

      夏天过去了,远远闻到巷口的桂花香。

      阿尔也去了小镇里的学校里上学,每日放学后绕路来我这小坐一会,听阿尔讲他的母亲在城里有名的报社里当编辑,平日里总是要天色微暗的时候才回到家,家里便再无其他大人了,故而也不曾被别人发现他的晚归。于是,我大约日日都在家家炊烟时候从半掩的门中看到他醒目的身影风风火火地跑来,半晌又重新走回到厅堂里练我的蝇头小楷。然后他进来,边喝着茶便兴致勃勃地和我讲他在学校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合着昏黄的斜阳日暮,老旧的宅子似乎因为多了一个阿尔才有着些许生气。我貌似专心练字,他每说完一句,我便回应一两句话表示在听。

      “苏惊蛰,我问你个问题。”

      笔尖沾些许墨,在纸上落了第一笔。

      “说吧,没礼貌的小鬼。”

      不用看也知道他应该是撅着嘴不高兴的模样。但他确实极少称我姐姐,总是苏惊蛰苏惊蛰的叫。

      “那苏姐姐,我问个问题,你回答我好吧。”

      他甜腻腻的声音忽的传进我的耳里,面不改色地看了眼手抖而写歪的笔画,重新沾了墨开始写起来。

      “什么。”

      我问道。

      “我听那些人说这里是荒废了的院子,这家人早就不在好多年了,姐姐你怎么会住在这里?”
      我停笔,看了眼他近在咫尺的蓝色眸子。他应该好奇了好久,藏在肚子里心痒得慌,忍不住终于来问我。

      “猜猜看。”

      我扯了扯嘴角,作弄他。

      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过了许久眼神略有郁闷地看了我一眼。看着他的神情,我略有所思了一会,才模零两可地说道。“这里是我的家,我在替一个人守着这宅子。”说着,也不再练字,盯着木架上的瓷器思绪不知去了哪一年。

      后来阿尔不再问我。

      我回神,看到屋外天色已黑,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回去吧,你母亲该回来了。”

      阿尔看了我又片刻,而后不甘愿地点了点头。

      那一年又是哪一年,再回想时候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了。待再也听不到阿尔的脚步声以后,我站起身径直走到里屋里,拉开抽屉,是足够久的笔记本,指尖划过封面,略有怅然。如今阿尔的出现让我不得不正视时光已经悄然过境而我不知觉,梓年,原来你已经离开这么多年了,久到,我大概已经和这宅子一起慢慢变老去了。

      翻开某一页了,纸页泛黄。

      某年某月某日,夜深,你辗转反侧不成眠,心思早就飘过远洋到牵挂着的她那边去了。

      我闭眼。

      记忆里最好的时候是苏梓年你尚且年少风华时。

      你是家里的独子,家里两个姐姐出嫁得早,且小时的你性子温柔有礼,很是受家中长辈的喜爱。后来你被送到美国留学,你是生来得天独厚的,只身一人在国外求学却在一群金发碧眼的洋人中很有人缘。想来家里人送你出国不过是想你能够在国外好好的生活下来,哪想你唯独在这点上固执得很,在几次的回信里说明一旦学业完成,你便回来。你一向不让家中人替你操心,苏夫人自小疼爱你得紧,固然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为此苏夫人愁了多少白发。就是在那样时候,你遇到了那个叫茉莉的女孩子。

      后来的一切,便是那样突然又理所当然了。

      我将笔记本重新放回木盒子里,上了锁。

      <四>

      阿尔的身高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拔高着,等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时,那年已经他初中的最后一年。小时候疏远他的那些孩子在岁月的变迁里变得对他友善,甚至男生们很多时候都会邀请阿尔一起打球,女孩子们有时也会留下来看他打球,有着一半外国血统的他比同龄人高出许多,故而十五岁的他已经是翩翩少年的模样了。时光让阿尔自身的好被打磨成绝世无双的美玉。但若要说有什么不变的,便是阿尔隔三差五来苏宅的次数了。

      看着他轻轻松松地翻过墙进来,无不一副少年风流的模样,我收回目光重新放在手中的书上。半晌,阿尔绕到我身后,一个伸手就把我手里的书抽了去自顾自翻看起来。片刻他将整本伦理礼义的古文还给我,目光里隐隐有无奈。

      “惊蛰,你倒还真闲得无聊,竟然看起了这些东西。”

      小时还会卖乖叫我几声姐姐的阿尔如今是再不会有了,一想到此就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何止是我一个人闲得很,你不也是,你妈妈可是希望你考到城里的重点高中去的,你还这样成天乱跑。”开口对着坐在对面的阿尔说完,目光重新落在书页上。

      “你明明就知道,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问题。”

      他陈述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自信,我抬头看向阿尔,他一只手随意地放在桌上,另一只手撑着下巴,神色里略有几分惬意的慵懒。我自然明白他的自信来源于他优异的成绩,不再言语。他盯着我手中书的封面看一会,转而起身走到书桌前拿了悬挂在笔架上的湖笔沾了墨自行练习起来。阿尔的毛笔字最先是我闲来无事教他的,然自认为自己的字秀丽有余而气势不足,后来便从书架上找了几本当年梓年临摹过的给他。时光里我只记得他最初拿毛笔时候的笨拙样子,至于什么时候变得像如今一样写得一手好字呢,我不记得了。

      “你在写什么?”

      我隔着一张桌,垂头看。阿尔刚好最后一笔收了尾,不慌不忙地直起身,好一清俊少年。他偏着头,言笑晏晏。“纳兰容若的词,我挺喜欢的。”

      我点头,认得是纳兰容若的《画堂春》。

      又过了半刻,阿尔说。

      “惊蛰,不如去看场电影吧。”

      我蹙眉,自知是我顽固守旧了,怕扫了阿尔好兴致。正当我原地犹豫不决,阿尔不由分说拉了我就走。我大惊,声音里是惊慌失措。

      “你拉拉扯扯的干嘛!?”

      他笑得略有些痞气,栗色头发一如既往张扬着。

      “心里犹豫,多半就是想去看看,也不知道你在担心些什么。如今是我硬拉你去的,你就当我不知道你那些想法就好了。

      我暗自撇嘴嗤声,好个颠倒是非。

      小镇里唯一一家电影院是在梨园的旧址上,当初的戏台大番修建就只有从某些个碧瓦飞檐才能看出当初的痕迹。我和阿尔到的时候临近开场,买了票坐在最后的角落里。演员是颇有名气的,俊男美女加上警匪戏,十五岁的阿尔看得津津有味,而我兴意阑珊。两个小时后电影散了场,我已经是僵得腰酸苦楚。阿尔很有兴致地一直等到片尾曲播完,众人散场,就只剩下三三两两。已经暮色,阿尔心满意足地伸了个腰,转过身来面朝我倒退走。

      “如何?”

      他似还想和我讨论一下情节。

      我连忙讨饶。

      “在那坐僵了背,情节我也不是很喜欢。”

      他有些失望,但随后又约下次再来。我心里泛苦,这简直就是要命。途中又聊了三两话题,他说我听,附和两句,一直走到巷口。我见天色已晚,便先让阿尔回家。

      他走了两步,又回转身。

      “那就说好了,下次再一起去!”

      我耳边仿佛又传来电影里嗙嗙的枪声在耳边好不热闹,连连点头,只想先把阿尔应付了去。阿尔看到如此的狼狈样,片刻以后,笑得肩膀一耸一耸,让我好不尴尬。我正要恼羞成怒,阿尔一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咳了咳,止住笑,也把我的微怒顿散了去。暮色余晖,他蓝色的眼里有此生最好的风景,映在我眼里就成了停格。

      我垂帘眼睑,然后听到他说着。

      “我刚才故意逗你的……只是没想到,你的反应……也太有趣了。下次我来的时候还是帮我准备新的字帖吧,旧的我已经练完了。”

      我应了。然后他转身,背对着我朝我摆了摆手。原本想进屋的心思突然又被取代了,我又在原地停留了一会,阿尔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我在万家灯火炊烟的时候走回巷里。

      阿尔的眼眸,大概就是我曾经梦到过千万遍的那样吧。澄澈里映出四季朝暮,梓年梓年,你说的那双眼,可否就是这样绝世无双。

      <五>

      阿尔毫无悬念地考上了城里的重点高中,由于离家远了,他平日里就得住在学校里,到了休息的时候才能回来。院子似乎因为少了个阿尔一下子空荡下来了,这让我突然有些不习惯起来。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点想法的时候,不得不笑骂自己,他不过是几天没来我就这番失落模样了。久了,却突然惆怅起来。

      倒真得想念阿尔了。

      没有人和我说这样的思念为何而生,但它是那样汹涌得一下子淹没了我。

      我开始养起了花,逗弄那些偶尔从屋檐上跳下来的野猫,打扫那些闲置下来的房间又或者重复翻着梓年留下来的日记,日子周而复始得过,似乎又像最开始那样缓慢得拖延着了。

      阿尔回来的时候会来我这待上个大半天,给我讲些城里的事情,这对于我这个许久没有出门的人来说,外边的世界翻天覆地还丝毫不知,于是我只能费力得从阿尔的话里去猜测那些自己陌生的事物。期间我给他的茶杯斟了八分满的茶,他讲得口渴了,就轻抿一口。他走之前我又会递给他新的字帖,他自然地接过,踏着日暮里地上的碎光又走出了小巷。

      这样的日子转眼就到了岁末,大概是因为今年的寒冬实在是冷,竟然下了几场小雪。银白地覆盖在瓦片上,秋天里我种的花早就谢了,院子里几棵常青树的枝桠上压着厚厚的一层雪,时常能听到枝桠不堪重负大块雪砸在地上的沉闷声。

      除夕的晚上家家灯火通明,我一时兴起,也翻了两个大红灯笼出来点好挂在厅堂前,灯笼里透着淡淡的烛光,和远处别人家里的那些灯火通明映在一起。我错看成了当年除夕大宅里的热闹场景。自己也煮了许多菜,大圆桌搬出来擦干净,一盘盘摆上桌。数了数椅子,围着桌子摆了一圈,自己坐在最末的位置。

      听到那些震耳的炮竹烟火声,我回过头,夜空里绚丽的烟火争相绽放,这些都比我当年看到的远漂亮得多。

      “新年快乐。”

      我说道。

      酒窖里还有些私藏的酒,我拿了一坛出来,斟满酒杯。一杯下肚,嗓子有些火辣辣,却是极好御寒的,冰凉的手脚慢慢暖和起来。还没有喝到半坛,我用手碰了碰脸,有些烫人。烟火声都消失匿静,望着满桌冷掉的饭菜,茫然才觉又是一年了。

      听到脚步声,我回头,看了一会才认出阿尔。

      他看着灯火明亮的厅堂和我显得有些吃惊,当注意到我身旁的酒坛的时候直接就问出声了。

      “你喝酒了?”

      也确实,我之前从不在他面前喝过一次酒。所以在他晃了晃半空的酒坛的时候才会有些不敢置信地看我。自认酒量和酒品都还不错,我只是有些晕头,但还听得清阿尔的话。我点了点头,继续把酒杯里剩了一半的酒尽数喝了去。

      “你……唉。”

      隐隐约约听到莫名的一声叹息,再接着阿尔坐在我的身旁,拿起桌上一个空酒杯自顾自也倒了一杯,我瞥他一眼。

      “你怎么来了。”

      阿尔轻尝了一口,从未喝过酒的人被酒的猛烈呛到了喉咙,咳了几声似乎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抬头皱着眉看我。

      “我好不容易趁我妈睡着了出来的,你倒好,一副不愿意我来的口气。”

      我端详着酒杯,不理会他抱怨的话。

      见我不理他,阿尔毫不介意地继续说着。

      “你啊你,喝这么多,就不怕喝醉了么。”

      “我不会醉的。”

      换来阿尔一声不明的笑。

      总是觉得阿尔越大越有三姑六婆唠唠叨叨的架势,想他小时蹦蹦跳跳,果然是越长大了越麻烦。他顺了气以后不再碰酒杯,怕再喝一口又被呛了去。我暗笑着感慨,也不过是还没有长大的男孩罢了。后来我和他谁也没有开口,久而久之,我便觉得有些困倦了,侧脸枕着双手趴在桌上。

      “以前怎么没觉得你这么让人操心,今天我要是没来,难道你就要在这里睡着了么……”

      阿尔后面的话,朦朦胧胧再也听不清了。

      第二天醒来却发现自己在床上,身上还盖着一层棉被。

      <六>

      阿尔愈发成长成一个俊美的少年,时间似乎在他身长加速的流逝着。让我有种异常的感情,大概就是看着一个有些顽皮的孩子成长为温柔的少年的心情吧。似乎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高三的阿尔已经进入了紧张的高考备战中,他来我这的时间渐渐变少,来得时候眉间也总是透着点倦意。我劝他别再来,他便用一种很气闷的眼光看着我,让我有些讪然。

      “你就这么不希望我来?”

      他挑着眉问我。

      我尴尬地撇过头不去看他板着的脸。

      自然不是的。

      我心里默默想,但性子使然我没有说出口。也想着要是说出来,准被阿尔戏谑的目光看得不自在。

      但后来越来越紧张的复习让他连从城里回来的时间都没有。

      四月五月整两个月阿尔都没有来,天气渐渐暖起来,到了午后总有些犯困的我便搬了个竹椅出来,半梦半醒之间想着阿尔又在干些什么呢。这样过到了六月初,我想起阿尔也考完了,突然分外想念起他,无所事事的时候拿着他留在我这里练的字看起来。未曾有过的心情让我不知所措。
      就这样一直到了六月中的某个晚上,阿尔风尘仆仆地到了我的面前。

      我弯着嘴角,哪怕会被阿尔调笑我见到他时明显的喜悦,也没有丝毫想要装得淡然的念想。

      “惊蛰,我回来了。”

      他站在我面前,目光却好像透过了我。

      我扬起的嘴角僵住了。

      “不在么?”

      他望着黑着的厅堂,显然疑惑为何我不在家。

      但我就站在他面前,一伸手就可以碰到他纤长的手指。我看他因为累而走进厅堂里打算倒杯茶水解渴,可他踏进厅堂后,借着月光却看到破败得结满蜘蛛网的木桌木椅。我看得到他眼里的不可置信,可是在我眼中厅堂却应该是灯火通明的模样。

      良久,我叹气。

      却不知满心怅然是不是因为眼前这个少年。

      他一直待到深夜,我沉默地看他一遍遍流连在宅子里他熟悉的各个地方,他手摸过他之前坐着练字的木桌,一层厚厚的灰尘沾在他手上。顾不得脏,他直接坐在地上,背着月光的脸我无论如何也看不清。踌躇着上前碰他的肩膀,他毫无察觉。

      阿尔的出现是我漫长时光里的意外,但如今,一切也该回到原来该有的轨迹了。

      <六>

      我的主人名叫苏梓年,生在民国年代,那时苏家是这一代的富有的盐商。我的主人自小聪慧,后来出国去了遥远的美国留学。他的才华让他的同学和导师十分讶异,慢慢的,他变得越来越受欢迎。一次圣诞晚会,他遇到了个叫茉莉的女孩子,金发蓝眼十分俏丽,他们一起跳了支舞,并且在之后的日子慢慢有了交集。茉莉被他的学识和谈吐所折服,而苏梓年也因为茉莉的温柔善良而喜欢上了这个姑娘。

      他们在1936年的初冬成为了恋人。

      苏梓年爱着这个女子,想要和她有世人所说那样的天长地久,但他的祖国正被着侵略,他的家人还在遥远的故乡。1938年,他回到了中国。

      那时国内的形势不太好,人人自危,回了国的苏梓年开始经常往各地跑,想为危在旦夕的祖国做些什么。他在各所学校之间做着演讲,号召学生一齐抗日。日子过得忐忐忑忑,他已经成了对方的眼中钉。偶尔的夜深人静,睡不着的苏梓年会写些日记,有些是关于年幼时候的回忆,有些关于他那位可爱的恋人。

      他是在一次去学校的路上被敌人一枪击中太阳穴而死的。

      和他的死讯一起带回家乡的只有他死前身上带着的东西,包括那个日记本。苏夫人一下子就病倒了,没过多久就去世了。而苏老爷在那之后没有几年也随着去了。偌大的苏宅死的死散的散,房子被旁系争夺着,但每个人在这里没住多久都生了场大病,时间久了,那一辈的人都老去了,苏宅却被一直荒置下来。

      苏梓年死在他尚最美好的时候,永远也不知道大洋彼岸的茉莉究竟是已嫁作他人之妇还是孤苦终老。

      而我成了唯一留下来的人。

      苏惊蛰,不过是苏梓年留在日记里的情感幻化出来的一丝意识罢了。

      <九>

      阿尔依旧天天来到这,沉默地待到日落才失落的回去。我待在他身边静静地陪着他,再目送他消失在巷口。阿尔的成绩出来了,足够他北上去北京最好的学校。当他倚着厅堂里的柱子自言自语地说出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愣了一下。

      “惊蛰……”

      “为什么不愿意出来呢。”

      他喃喃地说着。

      我一阵心酸,恐落下泪来。可惜他永远都不可能看到了以后用此来调笑我了。一阵风吹起那些桌上的纸,阿尔吃惊地看着满屋子满地的白纸,挑起一张看。赫然就是他当时留下来的练的字。他呆愣着,而后蹲下身双手捂着脸低声笑起来。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我多想说,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看看我吧。

      不知道是第几次叹气,我走到木桌前,拿起笔在空白的纸上开始写字,写好只后对着纸张吹了口气,它便缓缓地飘落在了阿尔面前。

      “以后不要再来了。对不起。”

      哪怕知道他听不到,我还是说着纸张上写给他的话。他又待了会,然后沉默得把满地的纸张整理好,双手捧在怀里。这一次,还没有日落他便走了。且如我所愿,之后的日子里也没有再来过。
      后来他北上求学,一年只有短短的假期才回来。我有时会站在门口,看到他偶尔经过巷口时的身影。

      某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阿尔沉静温柔的脸。午后的日光微有暖意,他右手持笔正在练字,忽然他抬起头,和茉莉一样的蓝眸映着我的样子,这一次他看得到我。也许是因为梦太美好了,竟然知道自己是在个美好的梦境里。我知道也许这辈子再也不能和阿尔相见了,于是我上前,抱住了阿尔。梦里的阿尔不知道梦外我必须和他天涯海角再也不见。

      我在他怀里,感受到他回抱我的温度。

      我这才想起某天看到的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对不起,阿尔。

      再见,阿尔。

      谢谢你赠给我的十年。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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