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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君向何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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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喝酒是因为快意,彼时方年少,是板子村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游侠少年,挨着你和础立,哭笑任意,有时喝得醺醺,就互相枕着对方的身体睡去。
醒过来的时候手臂麻了,推一把旁边的人,还乐呵呵地傻笑,说是夜里梦到了哪家的俏娇娘,你就白我一眼,有几分不屑。
“大人,大人!”
柔和的声音里掺着担忧,我模糊的视线里映出一个人影。
“是至善呐。”
“大人,您喝得太多。”
“不用担心啊。”我向她笑笑,她的容貌仍如当年一般秀丽,却从未出现在我这些年的梦里。
“大人……”柳眉微蹙,似是有什么说不出的话。
“没事的。”我恍恍惚惚地站起来,我的确是醉了,一瞬间竟在至善身旁看到了你。
“大人,您是要去…祭奠那位大人吗?”
“嗯啊。”我点头,背对着她挥挥手,步子又沉又重。
那片茫茫的秋草凝了霜,太阳晞干上面的潮气。
风吹过去,细细碎碎的一大片,青黄青黄,仿佛每一处都有你的身影。
你挥剑,你转身,你的衣袂翩跹,你放手了,我抱着你。
你的温度从未那般鲜明过,深深浅浅的呼吸倚着我的身体,淅淅沥沥的鲜血染红我的衣襟,我不知道是否将穿心的痛觉也一并传递了过来。
云儿啊。已经十年了。
杜康解忧,怎害我记不清你的脸孔,苍白而无奈。
我在一方小小凸出的土丘旁坐下,那块碑上没有文字,却是我全部的你。
我没用,向殿下屈膝苦苦乞求,也只为你求来这一处简陋到不行的安身之所。
因为你是黑纱烛笼的天主,所以不允许留名字,你的事情不曾在青史上一一勾过,你的容颜也逐渐没有人记得。
可是怎么办,你是我的云儿呐!
——你叫我不要为你伤心一辈子,怎么不想想,白东秀的半辈子里都有你,已经是戒不掉的习惯了,那么接下来的下半生,就算只是幻影,我又怎么舍得丢弃?
可是最近,也许是酗酒过了头吧,我愈来愈想不起我与你的回忆了。
你蹙眉的样子,你浅笑的样子,你与我在雨中拥抱的温度,你走时决绝又脆弱的背影……我明明都拼命地想要记起来。
最后只剩下最初的那个你,我看到萨摩身后的你,长长黑黑的头发,精致柔美的小脸,最劣等的粗布衣衫都掩不住的风华。我心里妒忌你一副事不关己看我受罚的样子,你只一笑:
“你好。”
“我们,也做同伴吧。”
我忘记了自己怎么回答,只记得回头的时候你一个人在石台前磨着剑,白生生的小脸,乖巧的样子与我们这群黝黑的野孩子一点也不合。
可你那时就说了,我们是同伴的吧。
后来我想,你心里一定是渴望的,像我一样地渴望。
然后我们离开了板子村,壮勇营里并肩作战的时间仿佛是这辈子最得意跋扈的了,如你所说的短暂。
我以为我们始终会在一起,就算殊途逵道,也应同归,你最后会站到我的身边,你不是说过吗,要一起死的。
云儿呐,死对你来说,是不是个解脱的节日?
我从不知你活得辛苦,年轻的时候爱抱怨、说大话成了我唯一的长项,直到你搂着我的肩膀说,你想要死在一个人的剑下,就是我的剑下。
那时我已将头发高高束起露出额头,自以为公正清明,自以为成熟到足以承受一切。
当我怀中无力又消瘦的身躯为我承受起所有后果,我才懦怯地发现,我不能承受,失去你。
所有的怨和恨,说过多少遍杀了你,永远无法下手的是一直陪在我旁边的你啊!
“云儿啊。”
眼泪渗入泥土,我还会哭,是因为我还未彻底老去吗?
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朝鲜第一剑,救不了想要救的人。
以为会慢慢变浅,一点一滴却随着时间的沉淀深刻了,悔愧的心情如何去化解,想要弥补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样的我要怎么活着,只是与大家同笑同哭,就算是面对至善小姐,也再没有了曾经热烈的感觉。
那些幸福的场景和笑语,总让我想起你,若是你在的话,也会与我们一同笑的吧。可是想到睡着你的灵柩已经深埋谷底,而他们的幸福里没有你,我便再无法融入。
于是我这样格格不入地活着,有时候站在础立旁边我竟会对他心生怨恨,兄弟离心,对着殿下俯首的时候心中的不平是自己也未曾想到的。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我忘不掉你,因为你是我的云儿。一辈子的朋友、兄弟、知己,还有,还有……
云儿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想我是忘记对你说了,因为那时我也不懂。失却弥珍,求不得的时候就算哭尽了泪水你也,再也回不来。
我不知道我这么做是不是对,编纂完《武艺图谱通志》后我就向殿下辞了官,物尽其用,想来殿下在没有特殊威胁的时候也只是客气挽留几句。
拒绝殿下所赐府邸,我欲回板子村安身,那儿热闹又熟悉,但没过多久,我便被那些蜂拥而来的回忆堵地窒息,大病一场后决定搬了出去。
我和至善最后,也始终没有结果。
拿思念你作为借口,是不是太卑鄙了?
“云儿你,过得好么?”
薄酒浇到坟头,野草在那里随春风生根,夕阳照着石碑愈发圆润的棱角,十年让我的发生霜,也开始喜欢絮絮叨叨。
“云儿啊,要入冬了,千万记得多添衣服,美淑新做的棉衣很暖和,我上次捎给你,你可记得穿…啊你小子,别像我一样喝酒,呵呵,我知道你不会的,说是要向师父道歉什么的,你得等等我,我们一直是一起的,记得么……”
“还有还有,你得等我,我也有话对你说呢……云啊……你真是过分,一愿我长命百岁、二愿我孤独一生…那你也不能走呐,我不管,你要负责我的后半生……”
“大家都过得很好哪…上次与你说到哪了,美淑总吵着要和珍珠学武艺,为这事可与础立吵了好几回,嘿嘿,我的那个小徒弟吧,如今也总是嚷嚷着要超过我,云儿你,当时你的感觉是不是也如我这样,啼笑皆非呢……”
若是你能说话,必定要嫌我烦了,可我还是忍不住说,把那些鸡毛蒜皮不为人吐的小事一起倒了出来,我是欺负你现在只能静静地听,你千万不要生气。
我说着说着,自己也困倦了,便倚着冰凉的石碑闭上眼睛,酒罐子倒了,洒了一地,浓浓的酒香灌入鼻,我仿佛看到你,是真的你,清瘦又孤高的身影,漆黑如深渊的眸子里倒影出悲悯的神色。
不再痛苦,也不再挣扎。那已经很好了。
“云儿啊……”我的手穿过了你,于是我闭上眼睛,似乎那样就能握紧你。
你永远不懂得我的剑贯穿你的时候我的感受,正如我不曾真正懂得你,那感觉时隔十年,历历在目,一瞬间脑中空白,就只有你在说话。
说了什么,我一句一句背下来,当做信条来遵守。
止戈为武,金戈玉帛,云儿你做得很好,好到我都不知道怎么去责备你——怎么能留我一个人?
——我是最没有立场责备你的人了。
可是云儿,真的对不起,这么多年每每想哭想笑,我都习惯地想看向你,你不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十年啊……迷茫又颓丧地活过这些年数,心里的负罪不曾减轻。
武士和杀手,到头来都不过是手染鲜血的人罢了。
我又唠叨了,说得太多,你愿听的,你不愿听的……
恍惚间脸颊上冰凉的触感,我以为是泪,但那该是烫的,努力抬起眼,只是被水光遮蔽的世界,我看见漫天的星子和半弯的月亮,它们的光线连成一片,刺得眼泪淌了出来,一袭浅蓝色的武士服,白皙到透明的脸孔,茫然的神情透出点平素掩盖得很好的稚气,云儿……
“云儿……”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别的话。
‘你…怎么了?’
他冰凉的指尖触到我的脸颊,那里有濡湿的泪迹。
“云儿啊。”我咧开笑,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久违的安心感觉让迷糊的双眼合上,再也抵不过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