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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番外】少年游 ...

  •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周奕菏才发现年幼的自己是那样孤僻的一个人。他沉默着观察,却不说话,他不断地给自己提出问题,却不回答。或许是宫闱间人心的冷漠实在太深太重,而幼童的眼睛又最清澈最无瑕,于是轻易就被冷漠从内而外染了个彻底。

      他很早的就发觉比起对四哥的态度,太后同他相处时要多了一些什么,那是更加温软也更加亲昵的一种感觉,好像烈日下一通疯玩后回到阴凉室内时等着的那温度恰好能够抚慰喉间的一杯清茶。他觉得欢喜,并且私下里不可避免的生出些得意,却也在同时觉得歉疚。而这份歉疚也使得他更加孤僻,事事时时以四哥为先,而这份下意识的避退在他偶然听到太后同心腹间的一通对话后达到了顶峰——四哥的生母竟然是被太后设计致死的,他记得当时他连着做了许多天的噩梦,梦里是太后流泪的眼还有四哥无声的质问,后来他不再做梦,他只是变得更加沉默了。

      那时候四哥一直是一个温厚雅达的兄长,他们之间年纪差的好大,四哥已经出宫建府的时候他才刚刚结束启蒙开始念书,四哥进宫给母后请安时便常常来指导他功课,顺带捎来些宫外有趣的小玩意儿给他解闷儿,什么草编的蚂蚱、活灵活现的泥人儿,虽不贵重,却足够新奇……这些小东西他直到现在都还留着,分明是那样好的兄长。以至于他后来总弄不懂,四哥他究竟是将一生的狠辣决绝都在那几年用尽了,还是他本就是个只看得见他自己的人,只是那许多年一直兀自忍耐。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够成全他一生的遗憾。

      而他十岁那一年秋,那一日日光下澈,太液湖上风行无声。四哥笑着对他道,“十四,你不是一直想出宫去么?这下你可要满意了,父皇让你拜林钰将军为师。”他听到后兴奋难捺,拔下头上的青金簪子在岸边的石上刻下两行字,一笔一划神采飞扬。那是他命运的折点,从此以后他有了纵横天地的豪情,也不乏千山叠浪的孤绝,然最多的还是,如果当时的追悔。

      而到了最后,千般追悔仍是不悔。不悔相见,不悔相交,不悔相惜,不悔相思。

      不同于皇宫内院处处繁复而拘泥的华丽,将军府意外的清幽简静,他一见到便欢喜,而更让他欢喜的却是将军府内住着的人,儒雅中敛威仪的林师,柔婉而又坚韧的师母,脾气各异却都对他照顾有加的林家兄长,比起紫奥城中那些与他血脉相通者更符合他对于亲人的期待。而最重要的是,他在这里找到了过往十年里都只于书本上读到的一种蓬勃而且昂扬的生气。然后他这辈子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鲜活。

      如果说林师给了他人生中的第一缕光,让他憧憬继而确立信仰,那么天保天佑兄弟二人则将他拉出自己的小小世界,让他彻底接受了光影交错的这广大人间,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同龄人的友情。他二人是双胎,师母怀他们时又是年岁已长,生产关头九死一生,是以他二人名字未随“木”序,而是取了双字的贱名儿以求常留。天保胎里带来的体弱,向来懒散少动,性情也冷淡些,同他更像,而他则同跳脱明快的天佑关系最好。每每三人一起时他便同天保斗嘴斗得不可开交,而只剩他同天保时反而都不说话了,而天佑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又不敢折腾身体不好的哥哥,在没有课业的时候便总爱扯着他四处乱逛。

      那一日也是这样,天佑那听风便是雨的性子也不知道又怎么了,扯了他便往外跑,兴冲冲好像吞了炮仗,周奕菏跟着跑了好几步才算是甩开他,无奈问,“这又是怎么了?”

      林天佑笑的见牙不见眼,他小时候肉乎乎一团,这模样像只得了蜜糖的小狗熊似的,“听说这几天儿我家书肆里一直有一个小美人儿在那儿,那模样,那身段!咱们去看看呗~”

      这话要是再大点儿人说那就是十足一副登徒子德行,只不过他和周奕菏一个十三一个十二,家教还严的紧,对男女之事哪里又能知道多少呢?不过是觉得这样显得自己能成熟许多,便也学着旁人一般说些诨话。

      周奕菏露出个坏笑,“天佑你就不怕我回头儿告诉师父去?”

      林天佑摆手,“泽之你这样可就不够兄弟了啊,你看我有好事儿第一个就找你一起玩儿,你要是背后告我黑状对得起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情谊吗?”

      “呸,那是天保懒得搭理你,”他想了想,最后一点头,“那你就祈祷上天保佑那真是个美女吧,要像上次那样腰比你我二人加起来都粗的……等我洗完眼睛就去跟师父好好品评下这事儿!”

      林天佑垮下脸,“喂喂,那也不能怪我吧?我那不也是听拉车的王老头说的么……谁知道他眼光会那么……欸咦!”他似乎也想到了上次那位“佳丽”的形貌,顿时露出吃了苍蝇一般心有余悸的扭曲表情。

      那一日天气好坏二人对话乃至于行人往来,周奕菏都一一记得分明。林家的书肆素来不禁抄录阅览,在寒士中也向有盛名,是以不算大的格局里几乎站满了人,都各自捧卷专注,而在那人群中,他一眼便看到了那抹绿意,鲜活明媚。

      那少女安然立在自窗棂中薄薄撒落的日芒中,金色的粉尘洋洋洒洒仿佛为她笼上一层绰约的纱衣,将她隔绝在这一方天地之外。她静静的翻阅着书卷,披散的青丝间隐约可见修长白皙的脖颈弯出优雅的弧度,清丽的眉眼,秀美的身段。他的目光同时间胶着,再移不开。

      一旁林天佑兴奋难掩的拍着他道,“你看你看,这次是真漂亮吧?!”他虽然还记得压低些声音,可那音量依旧足够与他二人只隔一间桌子的少女听闻。这一句话仿佛瞬间击散了少女身边阻挡时光经行的无形壁垒,梦境骤然惊醒,金色的纱衣重新归于宇宙洪荒。少女阖上书卷,挑眉冷冷的望过来。

      种种天时地利下的错觉散尽,周奕菏这才发觉她分明不是什么恬静温婉的长相,虽然还未长开,可那艳杀春桃的妩媚却伴着青涩一同铺展在那张小小的面庞上,而她那春水绿的长裙也有些不合衬,颜色分明已经被反复的浆洗做的旧了。她远不及方才看来完美若仙人,甚至面相还有几分咄咄逼人的凶色,这叫周奕菏有些悻悻然,却又觉得她本就该是这样的。

      少女走过来几步,他这才发觉这娇滴滴的女儿家竟比他二人都要高出些,不由得一窒,气势便平白矮了三分,更何况对陌生的妙龄女子品头论足本就失礼,以至于二人面对少女的质问与斥责时都是讪讪的,说不出什么分辨的话来。只是周奕菏在外人面前从来不肯示弱吃亏,再看好兄弟面上时青时白完全被这么个小丫头训的抬不起头来,更是起了护短的心思,竟是没理也气壮了。

      周奕菏只上前一步把林天佑半护在身后,然后垂着头,目光慢吞吞的从她不算合身的长裙下移到绣鞋边缘磨损处那突兀的一抹白痕,转了一圈后再收回正视她脸容,面上似笑非笑的,不说话。

      少女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窘迫的将鞋子往裙摆里缩,细长的手指下意识的向下拽着裙摆,仿佛这样就可以把它短的那一截补全。徒劳无功过后,她瞪了周奕菏一眼,转身便匆匆离开了。周奕菏望她背影,分明是赢了她一次,却不似往日里得意快活,反而莫名升起几分悔意。

      回去的时候天佑嘟囔着什么“这么凶的一定不是女人”,周奕菏听着觉得可乐,他也知道天佑人虽然跳脱过分,可却立志要娶一位同师母一样温婉持礼的女子为妻。他眼角瞥见青石砖缝间一点碧色,突然就想起那句诗说的,“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就没头没脑的笑了起来。

      第二天他鬼使神差的又跑去了书肆,四下环顾,到底也没找见想见的那人,便也静下心来同周围人一样选了本书细看起来。这下子他倒发现这里虽没有宫内或是将军府里那么多的孤本古籍,可话本儿、杂谈、游记却多得很,更兼有前朝当代的秾艳诗词,看着倒也更多趣味。这一来,他倒更爱往这里跑了。

      又几天,那少女又来了,依旧是一袭绿衣。当日他正捧着一本讲述前朝名将林景的话本在读——没法子,才子佳人的故事只一个套路看一二本便觉得无聊,那些绯艳的词句他这么个年纪也理解不来,至于鬼神怪诞之说他更是从来嗤之以鼻,是以他愿意看的也只有这些加了后人臆测的夸张的英雄传说,以及历数名山大川几多奇秀的游记了。

      周奕菏看她熟门熟路的走到一边去取了本《史记》,不由又有些吃惊,要知道就连他有时候也看不大进去那些写的死板的史书,谁知道她却看得津津有味,这叫他觉得自己又输了一局。想了想,索性也放下话本去挑了本《旧晋史》看了起来。

      数日下来,他二人总在一处读史,到底还是如某人愿熟识了起来。他知道她名字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看朱成碧”,可是这实在不是个好词儿,而他二人之间也终不过一场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到头来只剩残红减却春、怎堪消夏。他知道她是没落士族的庶出姑娘,有一个嫡兄读书甚好,胞弟却被嫡母养废了,终日里只同丫鬟小子厮混,也是因此,初遇时候看见他同林天佑两个男孩子小小年纪的不学好,她才格外恼火;而她也知道,他是大家族的庶子,同另一位庶兄一道自幼被养在无所出的嫡母身旁,他父亲子嗣众多,并不缺他一个,而他也并不想像他那些个兄弟那样为争抢一个家主的位子整的跟斗鸡眼似的,只想投身沙场自己拼一个功名。

      那是他一生里最快活的一段日子,有良师益友、慈母贤兄,知己红颜……虽然阿璧姐更多拿他当弟弟看,前些日子因领了户部的差事而忙乱到无暇他顾的四哥近来总算是适应了,又像从前那样每每接他去将军府,自己再顺道坐坐同林家大哥说说话。他也还记得清楚,那时正是初夏,天气还未热到让人无法忍受,却也容不得太多动作,他从演武场出来已是一身大汗,穿过后花园时恰好看见四哥同莫杭说完话正要分开,莫杭看见他似乎吃了一吓,然后匆匆便走了,连个招呼也未打,周奕菏心里有些奇怪,然而这份违和也只是在脑子里转了一转便去了,莫杭这人是林家大哥林秀的伴读,年纪比他大上好多,彼此也不熟,人家不愿意理会他也不稀奇。然而后来他无数次的痛恨着当时的自己为什么没有多想一下。

      再后来不几日,他就被皇上叫去陪太后进山礼佛去了,知道这事儿他这个向来不把满天神佛放在眼中的自然是好大的不情愿,可皇命难为,只得面上笑心里苦的应了。天保天佑两个都知道他这些日子围着那朱家姑娘团团转恨不得黏上去的那架势,正巧朱家嫡长子朱成玮前些日子递了名帖去谋前程,这几日约么就要出结果了,天保就提议让他撺掇着朱成璧去山寺替嫡兄祈福,朱成璧应了后他心情蓦然就开朗了,对于即将到来的素食生活也充满了期望。

      也是到了山中他才发现“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般奇景是真正存在的,甚至彼时已是五月份,满山的桃华仍是夭夭灼灼,以至于以后他总觉得桃花儿开得太早。只是桃华再美也比不得看花的人美,绿裙子的少女贪看盛景,她笑压春桃,那侧颜是他一生珍藏。在花雨纷飞中他状似轻松地说,“阿璧姐,回头我娶你吧。”攥得死紧的手掌里捏了一把汗,眼神不敢稍微移动,这样可怜又可爱。

      少女微怔,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身旁的少年不止是一个弟弟,她微垂下头,再没有说话。他也再不提,只是默默陪在她左右。

      那短短的七日,于他似乎是一个笼在云雾中的梦境,那梦里粉雨斜飞如织、伊人浅笑如烟。然后他走出山寺,重返人间,一时间无法理解种种物是人非——天地竟都已变了。林师以私制龙袍咒魇皇族意图谋反罪名下狱,尽管满朝文武半数都为鸣冤,可皇上似乎打定主意一意孤行。

      周奕菏自知身份特殊,对于皇上行事从不置喙,可林师却不止是先父故友、自己恩师,更是国之股肱!他还记得那一日他跪在宫门前以死相谏,到下午时候暴雨忽至,雨水几乎连成一股股打在背上心里,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出来劝过几次,后来便再不见身影,而皇上,始终的,不曾有一言片语传出,仿佛全不知有他这样大一个人跪在门外,他甚至在想,会不会皇上其实根本都不记得还有他这样一个儿子了呢?发簪滑落,披散下来的长发被雨打湿,一绺绺的搭在脸颊,那湿冷的触感至今仍残留在肌肤上,那一日他连同这广大天地都被遗忘在雨里,被世道与人心的冷漠反复冲刷,他终于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的软弱与无力,再不能更清楚了。很多年后,他会想,会不会正因为有太多人如他这般舍身求情,才叫皇上下定决心将林师问斩?

      那一日再后来他整个人都有些不清醒,身体上的痛楚渐渐远离,他的灵魂仿佛游离在身体上方,以一种绝度的冷漠审视着周围的一切。他隐约记得有人将他抱了起来,那一瞬间膝盖被牵动的刺痛直接没入骨髓,而后他被放进浴桶中,热意几乎要剜掉他的膝盖,而一双温柔的手轻轻的擦着他的长发,细致的、耐心的一点点将那三尺青丝擦干,干掉后的长发披在身上,有些暖。他睁开眼,看见太后眼里纵横的血丝。

      他大病了一场,待到痊愈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其实隐隐的他觉得自己也是宁愿病倒的,这样就可以避过去自己所不敢直面的那些惨烈别离。病倒后的他瞬间成熟了,曾经在林府的生活所带给他的阳光明朗似乎被完全的剥离,但他也并没有变得像从前一样寡言,只是有一种阴郁而乖戾的气息潜伏在他的眼角眉梢,时隐时现,让他前一瞬还笑的璀璨若日芒,下一刻便能冷下脸庞笑如玄冰。他让人捉摸不透了。

      再不久他自请驻守边关,皇上索性直接封他为闽王,他便这样默然的离开了京都,也离开了夺嫡之战的战场。临行时他去见了朱成璧一面,他说如果可以的的话,就等他两年,他会在那个无人注意的地方积蓄力量,然后保护他所想要保护的。

      少女将一只珠灰色的荷包递给他,他解开来便看见一枚朱红色的护身符,她说这是她已亡故的生母留给她的,她说她等他。两道年少的稚嫩的身影方一交心便要分离,可那时候他们都还以为短暂的分离只为了以后的长相厮守,他们还会有很多个两年。可是从一开始就建立在谎言下的誓约究竟能有多坚定呢?他怕她惶惑,于是从未告诉她他是龙驹凤雏之身,而她唯恐他瞧低看了自己,也没说过她家其实并不在这京都,只是探亲或是采买时才在亲戚家住上几天。

      于是他发现他太高看了自己时给她寄去的那封表明身份的信件轻易地便被她的亲戚家撇开扔掉,而她也想如他所求的那般“再等等”啊,可是等不起了。她等了他三年,不曾通过一封书信只言片语,到后来她连最后的为父守孝的借口都没有了,而嫡母给她留下了两条路,一是嫁与高门为妾,二是入宫从女吏做起,她无从选择。

      而他彼时正面对着一个满面可怖疤痕的男子,听他讲诉一些他从未知晓的“真相”背后的真相,譬如早早便因父亲求情脱了奴籍却贪心不足的伴读莫杭,以及利用莫杭不甘嫉妒并许以高官厚禄的皇四子,这毁容的男子正是林家六郎林天保。于是周奕菏发现自己返京的日子似乎又要拖延了,而少女正祈求上天能让那个与她相许终身的少年能听见她的心语,从天而降,她想,只要能看见他,什么都可以不管了,她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只要他在。

      可他终究没有来,她进宫的时候天上无一片云,正是桃花盛极的时节,有粉盈盈的细小花瓣落在她发间,她轻轻把它拂落。

      他们再相逢时,是又一年的春,他以大败赫赫、重修边城功绩还朝,加封地晋梁王,光芒万丈;而她因孕有皇女刚被擢升为从四品芳仪,荣宠正盛艳冠后宫。两厢对视,彼此都觉得自己像个笑话。那瞬间她恨极了他,而他夜半翻墙进了她寝宫,她说梁王殿下这又是来做什么呢?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他无言以对,她扯着他的手臂狠狠的咬了下去,然后厉声喝道,“滚!”

      他便滚了,滚去了锦绣丛中芙蓉帐里,他是那倾城娇客的入幕之宾,也愿意品尝南风馆里别样销魂,醉生梦死,不尽荒唐。太后以为他是怕皇兄忌惮才弄出这般不堪做派,其实哪里是呢?不过是太伤心,他又失去了,得到后又失去,他想试着能否不再伤心,至少能让自己麻醉在靡靡的风烟里。

      可是做不到,当他发现不管在怎样的春梦里,醒来只有更深一层的空虚寂寥时,当他发现失去的永远也追不回补不上时,他终于对自己妥协。

      他只能感谢还有这么多的仗可以给他打。让他可以远离这伤心地,也可以有更多的机会谋划一些大逆不道的玩意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番外】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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