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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群芳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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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的宫妃们早就得了严令,不准泄露常宁公主到来之事。但是托平阳公主的福,本来各自想独善其身的宫妃都得了消息,知道那个落魄公主的琴声在昨日打动了她们年轻高贵的夫君,甚至引得他行了一礼。
夏侯洛对后宫的管束极严,那孙美人便是最好的例子。不得妄谈国事,不得私动刑罚,不得争宠吃醋。这些都是严令禁止的。本来一个亡国的公主,也没引起宫妃们的注意,至多有点兴趣的是,她曾是淳于昭的未婚妻。可是,夏侯洛很少将自身的情绪带到表面上,诸多妃嫔也都是奏琴的高手,他向来也只是听听。从未有过褒扬,只是按例行赏。那个叫做舒淳的公主,有什么资格弹奏平阳公主的“大圣遗音”,还引得帝王的礼遇。
于是,夏侯洛本来平静的后宫变得有些不安起来。陈国没有皇后,淑妃、德妃是夏侯洛做太子时便纳下的侧妃,少年夫妻,情深意重。淑妃年纪比夏侯洛还长一岁,深得夏侯洛的倚重,为后宫之首。依次下去的嫔、贵人、美人都是按祖制选上来了,夏侯洛很少表现出偏爱,也都一向雨露均沾。按着这种发展趋势,淑妃若能诞下皇子,迟早是要做皇后的,众人也都没有什么异议。可是这个叫做舒淳的公主,曾被预言为“贵不可言”,又在第一次觐见的时候打破了那么多的规矩,甚至得了一向难缠的平阳公主的喜爱,留在长乐殿住。这让后宫诸人都多有不安。
次日一早,淑妃、德妃的宫殿里各自都去了七八个人,从嫔到才选上来的秀女,各各品级的均有。淑妃早起梳洗完毕,刚刚进了她兰漪殿的大厅,便见到焦急等候自己的女子们,颇有些花容失色的样子。
才二十一岁的淑妃,容貌秀丽,性格和顺。她这边从东海明珠的帘子中出来,上身着了墨绿的缠枝莲暗地的交领长袄,下面配了绯红的五谷丰灯织金襕马面裙。红绿搭配本是大俗,可是这墨绿与绯色却配的恰到好处,将年龄本不大的淑妃趁的雍容稳重。
她坐下笑着接受了所有人的行礼后,才温声道:“今日各位妹妹起的好早,我出来迟了,还要大家见谅。”
下座的几位嫔妾们都连声不敢,知道今晨的请安,来得确实太早了。但事情如此紧迫,也便顾不得那么多了。一向性子直爽的窦贵人开口了:“淑妃姐姐,那常宁公主的事,想来您是听说了。她是何等的尊贵,竟劳陛下回礼?”
“窦贵人。”淑妃接过侍女递上来的香茶,轻轻啜了一口,才又缓缓道:“陛下对常宁公主的事,早已有严令。虽未禁止我等谈论,但还是不要轻易议论此事为好。常宁公主被‘青檀子’预言为‘贵不可言’,又曾是淳于昭的未婚妻。她来,与陛下是国事,也不是我等能评议的。”
这话只有淡淡几句,却清楚的表达了她并不在意常宁公主的事。窦贵人一时便更急了,看了一眼一同前来的菀嫔。菀嫔点点头,接上淑妃的话道:“姐姐说的极是,只是常宁公主是陛下邀来的贵客,据平阳公主讲,是要留下过年的。妾等知道姐姐进来为过年的事宜忙碌,可是公主初次到我陈国,我等也想要好好表达一番心意。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淑妃听了这话,将那青瓷的茶杯放下,又泛起一个娟秀的微笑:“菀嫔的话极是,这招待一事,我自是上心的。昨日与陛下提了,陛下也觉得极好。今日稍晚些,我与德妃妹妹商议了,有了办法自会通知各位。”这下,众人心里明白,淑妃还是有动作的,便安了心,依寻常的惯例聊了一会儿,便都各自散去。
那侍奉的大宫女见众人都走了,便为淑妃摆上清谈的早餐,有些埋怨道:“这些人,也真是不懂事。大清早的堵着兰漪殿的门,让娘娘饭都吃不好。”
“朝云,不可如此。”淑妃轻声阻止了那少女:“我自幼你便陪着我,我嫁入宫中,你也义无反顾的跟来。看了这些年,宫中的女人如何,你又不是不知。我算是幸运,得了陛下的垂怜,就算圣宠不再,也算有妃位。那些妃嫔的急切的心思,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们心里急,要娘娘出头,若是有什么事,陛下岂不责怪?”朝云似乎还是有所不满,淑妃忍不住无奈摇摇头道:“你啊,就是如此。我为后宫之首,自然要多担待一些。陛下是我等的夫君,也是此生唯一的依靠。多下下心思,自是应该的。陛下对我有情有义,我深深爱他。往日陛下向来对所有妃嫔都一视同仁,唯独宠溺幼妹。这本是寻常之事,今日突然多了个公主,是陛下另眼看的,莫说是她们,就算是我,也难免有所不安。”
朝云听她这么说,便点头表示明了,不再多做评论。淑妃杏核似的眼望向手中的黄金粟米粥,调羹无意识的轻轻搅拌了两下。说她不嫉妒,那是不可能的。她是夏侯洛的第一个妻子,这些年,夏侯洛待她极好,所以纵使有那么多的后宫美人,她也不甚放在心中。她的父亲是当朝右相,位次仅低于左相范谦。而她本人容貌清丽,又是陈国有名的才女。相较之下,虽然她大了夏侯洛一岁,却自忖凭她的家世,容貌与才情,迟早一日有了子嗣,能登上那后位。可是她与夏侯洛夫妻多年,或许夏侯洛并不完全了解她,但是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他是一个不轻易表现自己感情的君主,对妻妾虽然恩均,但是多宠少爱。对于不能顺遂他意的女子,再美也只是丢弃。因为她是侧妃,娶入门时并未行大礼,因而,夏侯洛此生至今,只对舒淳这个女人行过礼。若不是发自肺腑,以夏侯洛的性格,很难做出如此的举动。哪怕是政治上的策略,都不会有此可能。一个对夏侯洛来说特殊的女人出现,其危险性可比数十位美艳秀女进宫高的多。所以,这个舒淳,她必须一会。
三日不见温子远,舒淳的心等的几乎要到极限了。她多次求平阳公主跟夏侯洛带话,允许她能见见弘微。可惜,得到的回复永远只是,弘微在忙着处理与陈国合作,明春发兵的事宜。除夕宫中宴席,自会相见。
夏侯嫣然看她整日心不在焉的样子,泛舟听曲都没有精神,便笑她道:“还说你不喜欢他,瞧瞧你,才三日没见,就如隔三秋,心神不宁的。罢了罢了,淑妃多次提了,想要和后宫的妃嫔招待你一次,我都见你不精神,给拒绝了。现在看来,还是去的好,散散心神,反正过两日就是除夕了。你要见你的弘微公子,自然见得到。”
舒淳也知道,自己如此不是个办法。而淑妃的事,平阳公主也说过多次了,如果再拒绝便实在不好。她想,温子远让她入这陈皇的后宫,或许就是要她瞧瞧这后宫中的情势,以做下步的定夺。这么想着,她便觉得,这宴是要赴的。
淑妃清雅,德妃端庄。这是舒淳的第一印象。瞧见为首的两位妃子都是面善的模样,舒淳在落座后也就没有那么紧张了,但还是习惯性的低着头,双手交握的坐在那里。周围也坐了两排容姿艳丽,衣着华丽的少女,与旁边所设的宫灯红烛交相呼应,使设宴的临芳阁顿时显得香艳了许多。
淑妃拿了茶杯向舒淳道:“陛下事务繁忙,为免怠慢公主,特嘱咐我姐妹为公主设宴解闷。寻常的宴席,怕公主觉得乏味,不若这月夜茶宴,我们作诗画画,弹乐做歌来的风雅。”舒淳心知,她们是听说了陈皇向自己行礼一事,有心试她,而她能否的陈皇刮目相看,此次也是重点。无论有多么不喜与人争胜,她都知道,这次她必须战胜所有人。
淑妃见她应了,心下略微有些吃惊,不知她是太过单纯,还是胸有成竹。但淑妃心下也不敢放松,这女子容貌平凡,生自贫瘠的大魏,并非长女,却能一眼识得平阳公主的“大圣遗音”与“白阳”,想来是有过人之处的。只是她今日见了长相,心里放松了点。夏侯洛虽不拘容貌清秀或是艳丽,但都是喜欢容姿皆上选的女子,这公主面容便是硬伤,想来夏侯洛也不会动多少真心。
她这么想着,那话更是柔和了:“起题作诗,不如联句有趣。我们姐妹愿与公主一试。”
舒淳心中知她以多对一,明明是不公,却还是应下了。却见那淑妃的手搭上了茶碗道:“那便由我开始,就以这茶为题吧。泛花邀坐客,代饮引情言。”
舒淳轻轻嗅了一下茶香道:“醒酒宜华席,留僧想独园。”这句暗合了陈国的著名的梅子酒,让众人皆是为其才华一怔。那德妃本心中一直对这个公主没有多大的兴致,也不认为她有何威胁。听她如此联句,顿时也起了较量的心思。她一身水色折枝葡萄丝绸交领长袄配了宝蓝色八宝奔兔双喜临梅暗地织金襕裙,坐在那里是极为端庄的,开口的声音,也是沉稳好听,让人无法相信,这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少女:“不须攀月桂,何假树庭萱。”
舒淳还是那么有些拘束的坐着,连眼都没有抬,只是盯着琥珀色的茶汤,流畅的接上道:“御史秋风劲,尚书北斗尊。”这话一出,连淑妃都忍不住要称赞出口,说是好句子。可是她忍了忍,目光看向下位的菀嫔,菀嫔连忙道:“流华净肌骨,疏瀹涤心原。”
舒淳这是抬头,看向那面上似有得意之色的菀嫔,发自心底的,勾出一个微笑:“不似春醪醉,何辞绿菽繁?”
这句禅意与诗意并重,竟让周遭众人一时无解。席间顿时陷入了沉静的尴尬,舒淳仿佛这才觉出不对,小心的看着周遭,自己也不敢出声了。众人的目光都在淑妃身上,她出嫁前就有陈国第一才女的美誉,至今无人能比。这联句她本打算难住舒淳,所以临时起题。若难不住她,便行一个来回,恰到好处的止住便罢。却没想到这才第三人,便接不下去了。舒淳这句的意境,若是没能接好,狗尾续貂,反而折了陈国的面子。
淑妃这么想着,看了一眼菀嫔下手的窦贵人,打破了平静道:“公主见谅,是我没有考虑周到。窦贵人是武将家的出身,不擅这些诗词。在此卡住了,那便只能到此了。只是这句甚妙,我等想听听公主可否还有下句?”
这话是委婉的示弱,众人也都知道,这是淑妃也无法作答的意思。一时间更是让人对这公主刮目,就连平阳公主也难得认真起来。
之间舒淳似是松了口气,拱手行礼道:“娘娘垂问,舒淳不才,若我接下句,当是:素瓷传静夜,芳气清闲轩。”说罢,那目光停在淑妃的指间。淑妃的手还停在开句时的龙泉越碗上,这与景暗合的对句,清爽,朗朗有风气,令淑妃不由自主道:“公主此句甚妙。”
听淑妃这么说,德妃似是来了某种兴致,那本持重的面容有些松动,带了一丝探究。而其他一些沉不住气的嫔妾心中更是难安。连淑妃都如此夸赞,这公主果然不简单。
德妃轻轻拍手道:“有好诗,便要有好曲。有好曲需要有好乐。我闻公主当日一曲《广陵散》,令陛下动容。本宫不才,也想请公主指教一二。”
这话虽是请求,可是不待舒淳答应,宫女便拿上两把琴来。众人知道,当日舒淳用的是“大圣遗音”。德妃特意让人拿上这普通的琴,就是要试一试这舒淳公主是真有乐才,还是只是借了她们所不能弹奏的“大圣遗音”琴的光。
德妃站起身,至琴桌边,施施然坐下,手扶着琴道:“陛下一向喜爱《满庭芳》,赞其不俗。我与公主,就比这《满庭芳》。”她也不理舒淳是否同意,也不管自己出题,自己作答与他人比试是否适当,便不给舒淳发话的时间,径自开始了弹奏,紧接着,那婉转之声便开始轻轻吟唱起来:“雅燕飞觞,清谈挥座,使君高会群贤,密云双凤,初破缕金团,窗外炉烟似动,开瓶试、一品香泉,轻淘起,香生玉尘,雪溅紫瓯圆。娇鬟宜美盼,双擎翠袖,稳步红莲,坐中客翻愁,酒醒歌阑,点上纱笼画烛,花总弄、月影当轩,频相顾,余欢未尽,欲去且流连。”
这一曲,唱的婉转多姿,又和这茶宴向和甚密,一派清雅中不失雍容,引得众人如痴如醉,那琴声也出尘绝伦,令人叹惋好曲易逝。
舒淳听了也不住在曲散时拍手道:“娘娘好词好曲,舒淳惭愧。”
但德妃没理会她的客套,只是坐在那里瞧着她,似是等她来身边的琴桌坐下。舒淳站起身,行了一礼道:“娘娘,舒淳自觉无法与娘娘比肩,加之这《满庭芳》也是昔日昭哥所爱,此时奏起,舒淳难免忆旧人。娘娘可否另选曲子,舒淳自是从命。”
周围众人因舒淳提起淳于昭而窃窃私语,但德妃没有接受她的理由,只是继续看着她道:“淳于大人所爱,更是该奏。不能人去曲亡,不是吗?”
舒淳见她逼到如此地步,便知自己若不弹,怕是过不了这一关。只是她心中清楚,若比雍容雅致,那确实不是她的长项,昭哥也一向不爱此道。她不可附和德妃,否则便是自取其辱。这么想着,她不知为何下意识想到了温子远,那个少年若是此时在自己的身边,想来定会有极高妙的主意。陈皇爱这《满庭芳》是因其不俗,可是若是说不俗,她舒淳在这天下间,只觉得温子远已是极致。连那温二公子和昭哥也是不能比的,又转念想到那日平阳公主说温子远为万户侯折腰之事,一时间心间思绪起伏,那手便没控制住的按上了琴弦,琴声才起,便朗朗然唱道:“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这曲子一出,满座皆惊。待她循环往复的唱了两遍,连德妃都面露震惊之色。这女子所唱竟有大丈夫之气,胸襟气魄,哪里像是刚才畏缩而坐的公主,就连陈国的诸多贤臣大将,也无这等气量。
舒淳曲毕,看众人的讶然之色,且无所动,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就听那阁外的响来掌声,夏侯洛的赞美之声伴着他的人进了临芳阁:“好一个‘幸对清风皓月’;好一个‘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朕常自负识得了这《满庭芳》的雅致,和公主一比,落了窠臼,落了俗套。朕有赏!”
众人见了夏侯洛,连忙起身行礼迎接,淑妃在最前行礼后道:“不知陛下驾到,未能远迎,请陛下恕罪。”
“不,是朕叫人不要通报的。朕来时,德妃正歌,朕不忍打扰。自是决定听完再进来。”夏侯洛言毕,让众人起来,就站在那门口道:“常宁公主想要什么,朕赏你。赏你这句‘幸对清风皓月’。只是赏之前,朕有一事要问。”
夏侯洛不动,众人也站着不敢动。舒淳不知夏侯洛这是为何,便只能道:“舒淳不敢求赏,陛下有问,舒淳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舒淳刚刚那一曲,曲中含情,却不是对淳于大人之情。但激赏仰慕,却是掩饰不了。舒淳曲中男子为世间难得大丈夫,朕想知,那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