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冥妻（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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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瑶失了神智一般飘回将军府。正值大好夜色，月亮弯弯隐约有了夏季虫鸣，霍修作息十分规律，歇息得早，她见他卧于床榻间，便过去蜷在他身边，轻抚他的眉眼，摸不到，她便枕近了些，“夫君。”她轻轻唤着，男人闭眼的模样很是静谧内敛，她痴痴凝视一阵便说：“夫君呀，你娶了风华公主，你的未来一片光明，多少人羡慕的呀。总有一天会忘了我吧，你还年轻，日后你还是会娶妻的是不是？”
她相信他会娶一个很好很好的妻子。鬼魂不曾做梦，她便如往常那般看了他一个晚上，辛瑶觉得，光是这般静静看着他就很好了。
过了几日皇帝又召见他，虽是谈些战事，最后仍是点出凤华公主婚事要他考虑一二，若是成了珑国驸马爷，那地位又是非比寻常，霍修不动声色听了，行礼，拒了。
离开时凤华在宫道间挡住他的去路，她下巴微扬，骄傲如同凤鸟，美眸却狠厉如冰刀，“霍修，我要你考虑清楚。”她不相信，之前与她种种都是假的，她还记得他为她折下桃花的那抹温柔笑意，足以将任何女子溺毙。
一身戎装男人默了片刻，只是静静道：“齐大非偶，公主还是另寻良人罢。”
凤华拔下金钗朝他的脸刺去，“霍修！没有我你哪来的今天？你不要太得意！”
霍修后退一步侧身闪过，凤华回手刺去，宫人婢女纷纷上前阻拦，霍修最后身子一顿，金钗在他脸颊划下一条细长血淋淋伤痕。
辛瑶尖叫一声，下意识拦到霍修面前。
凤华停下动作，不可置信看着他脸上的伤，他明明可以躲开的。
他眼角都没动，血顺着他修长的脖子流下，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去，墨色身影渐渐消失在朱红宫闱的尽头。
“——霍修，你会后悔的！”
男人在回将军府的半路上倒了下去。辛瑶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在黄昏下看见他脸上的那道伤仍源源不断流血，她的心里也像是流血一般，她在他身边不停地转圈焦急得不知道怎么办。
如果是活人的话，就可以及时帮助他了罢。
辛瑶一阵阵无力，如果霍修有一位常伴他身边的妻子，他也不会寂寞了罢。
霍修被抬回将军府请大夫时是夜晚，那时他几乎失去了意识，她看着一个个大夫进去探脉，神色古怪又摇头叹息出来，辛瑶只能守在床榻前看着他失去颜色的面庞，已经包扎起来。
“夫君，你不能有事啊……”
男人嘴唇干裂，她倾上前吻了吻，想握住他的手，可最后仍只是将手掌覆在他手背上，就算肉身感觉不到，也许灵魂可以感觉到罢，她傻傻地想。
在战场他就算身中数支箭簇都可以带领将士杀开血路，现在只是一道划伤而已，怎可能这样？
“他中了司天台祭司巫术。”
不知何时黑衣女子一缕黑烟幽幽现出形，手提一盏水红引魂灯笼，她走进床榻扫了霍修一眼，“祭司在凤华公主发钗上布下噬心术，若不是他身子壮实，早死了。”
辛瑶心尖一颤，扑倒在她面前，“阴差姐姐，有什么可以救他吗？”
“祭司本人解开，或者霍将军自己扛过去，”顿了顿，又冷冷补充道，“因是公主下的手，就算活下来，噬心丢魂，也只是一具任公主差遣的行尸走肉。”
辛瑶呆呆地，过了会儿才低下头，双手苍白绞紧，“不可以——夫君他不可以死……”
女阴差抖了抖手中灯笼，见她掉泪，淡淡道：“你的魂魄倒是纯净，若是你想，大抵可以救他一命。”
辛瑶怔怔眨着泪眼，心中燃起的希望如扑朔羽翼的雪白幼鸟，她急急攥住阴差衣袖，“有什么方法，辛瑶一定会去做。”
6
辛瑶第一次见到霍修是在丞相府那座小桥上，那年她十三岁，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意识恍惚地在桥头蜷缩成一小团，饿得浑身瑟缩。
一双漆黑云纹刺绣的干净靴子出现在视野中，她迷糊抬头，望见青衣男子如仙人一般漂亮的脸。他对她笑，身后的阳光都因此褪去了光华。
她还记得她总是不擅长做事儿，唯独拿手修面，她的手指一寸寸拂过他的轮廓，他轻笑出声抓住她的手指。
她还记得他那年跪在丞相面前，他说：“霍修一生非辛瑶不娶。”
她还记得她将死于身体病痛中他稳稳抱着她：“辛瑶，我们成亲罢。”
她记得他在她墓前一身荣华，他对冰冷的石碑温暖微笑：“辛瑶，我回来了。”
她已经足够幸福了。
他终有一天会忘记她的，这样很好，娶妻生子，做他的骠骑将军光明一身。
霍修意识朦胧时，他觉他是见到她了的，那个五年前已经消失在他生命中的小姑娘。
她跪在床榻边，身形与面庞微微发亮的模糊，瓷白的小脸盛满笑意，她低头注视他，眸儿潋滟，粉唇弯弯，“夫君。”
轻轻二字，她落下泪来，他眼中骤然刺痛，而少女整个人化为一缕青烟在下一瞬消散。
霍修蓦地清醒起身，整个人僵硬在床榻间，他压抑着哽咽在胸口的一团浊气，艰难呼吸。
夫君。
她在唤他，他听见了，骨血寒凉，痛彻心扉。
“她不在了。”
他侧首，黑衣陌生女子坐于屋内茶几旁檀木红椅上，她平淡望向他，玩弄手中那盏水红灯笼，“她替你挡了噬心术，魂飞魄散，不得轮回。”
床上男子如被雷殛，黑眸中有什么正在迅速裂开焚烬。仿佛隔了百年光阴，他嘶哑出声：“……你不要骗我。”
“她拿自己魂魄换你的命，你要好好珍惜，告辞。”黑衣女子不愿多说，起身消失。
霍修失神一阵，末了捂住胸口，胸腔一阵翻滚绞痛，至极至深。
他不知是否此乃噬心之术，却足以噬心。
7
初夏，晴方好。
霍修进宫从不需令牌与例行检查，赫赫功名，显极一时。
他如往常般从容地进宫，往司天台方向走去，一路上恭敬行礼的宫人越发稀少。司天台乃皇族祭司占卜之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进了寮阁，他沉默地看着屋内的黑袍祭司与美艳的凤华公主。
他的出现显然令他们颇为吃惊，冷厉气场散开，祭司空手结印，“你是人是鬼——”
剑出鞘削出凛凛寒光。
公主唇儿颤了颤起身踉跄躲到桌后，男子不远不近立着，神色万籁俱寂，他的动作瞬息如一抹夜色，剑起剑落，祭司面目狰狞地倒下，她的眼前鲜红一片。
“放肆！你这是在干什么？你疯了吗？”她故作凶狠，声音却抑不住颤抖，顿了一顿，惊惧道，“你、你怎会活着？”
霍修木然地看着她，目光如同扫视一介蝼蚁，他唇边浮出一丝笑来，“是啊，我又何必还活着。”
公主连退了数步，云袖翻到了木柜案几，花瓶碎了一地，“你不可以杀我，你是珑国骠骑大将军，你手握六十万军权，你的未来是一片光明，你如今这般还能保有全尸？”
霍修慢慢走近她，黑眸深处尽是漆冽荒芜，他垂眸说：“是，可那又怎样呢？”
公主尖声喊叫，跌跌撞撞往墙角里躲去，“来人，来人啊——”
一剑封喉，她睁大眼睛双手捂着脖子慢慢靠墙慢慢滑落，血液从指间泊泊溢出。
闻声赶到的侍卫一并涌进来，在他身后停住了。
霍修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剑鞘轻响。
8
血腥味儿淡淡从司天台寮阁里逸出，男人一身铮铮铠甲，提剑徐徐步下九九八十一级白玉石阶。身后一条蜿蜒血迹淅淅沥沥随他剑尖滴下延伸。
他抬眼望望天色，阳光大好，身后皇家祭祀寮阁恢弘大气，死的人多了，依旧滚烫的鲜血因太过浓郁丰沛，从门槛缝儿里缓缓淌出，铺染在白石阶上如席卷而下的锦绸。
咕噜。
一个血淋淋的人头从石阶上滚落，慢慢停在他脚边，从那盘缠凌乱的黑发间依稀可辨是个曾经美丽的显赫女子，金钗云鬓，一双丹凤眸如今因恐惧而睁得大大。
庞大御林军齐齐脚步声渐渐近了，他们一定从逃散的侍卫那里得知将军叛变的消息，霍修慢慢地走，绕过了宫门，那些脚步声便更近了，他想，他们每一个人身上一定配有一把雪白锋利的剑，任何一把足够将他置于死地。
他抬头，军队正齐齐朝他走来。
司天台空旷静谧，风低低掠过如悲泣。
9
阴曹地府幽暗凄清，黑衣女子手提一盏明亮的水红牡丹灯笼，慢悠悠在黄泉路上走着，两旁曼珠沙华开得妖娆鲜艳，一如红尘女子燃烧盛放凋零的那绝美一瞬间。
行到一半，她忽然对虚无说：“你现在可悔？”
静了一阵，水红灯笼里发出了声音，温婉的女声：“承蒙阴差大人相救，辛瑶现在苟得残存，已经很好了。”
女子抖抖灯笼，灯笼火光渐灭，而一缕勉强成型的幽魂在她面前凝聚，魂魄太过虚弱，忽隐忽现，少女全身都是苍茫如雾的雪白。
仍留得半缕残魂也算是造化，不过幸而有她这盏引魂灯便护魂是了。阴差记得她散尽魂魄前是全然满足微笑的，“他好好的，辛瑶此生足矣。”
她冷冷道：“你不知不可往生魂飞魄散该是如何模样。”
永世消失，那是连再续前缘这份愿望都无法实现了的。
辛瑶想了想，弯起笑容：“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夫君活着就好了，他还可以活得很好。”
念此，黄泉路已到尽头，茫茫白雾中奈何桥的轮廓依稀可见，阴差对她道：“你这份残缺魂魄，就算投胎转世，最好的约摸也只是三生三世草木畜生道。”
辛瑶点点头，朝她行礼，“谢过姐姐。”
若是不投胎待在阴间，终有一天她会因执念化为怨魂罢，那时她些许会控制不住自己伤害他，她怎舍得伤害他？
自顾自笑笑，辛瑶提裙走近奈何桥，渐渐近了，却停住了。
她呆呆站在原地，眼睛眨也不眨，目光钉在倚在桥头的年轻男子身上，他一身带血铠甲，将面容衬得越发英俊沧桑。
她话都说不全了，踉踉跄跄来到他身边，不停地掉眼泪，他明明应该在珑国做他的大将军，他明明可以光辉荣华一身，他明明可以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他是那样优秀的男子，唯独不可以出现在这里。
“你……为何在这里……”她在他面前哽咽不已，惊觉是梦，不停拭泪，男人俯首，伸手握住她冰凉纤细的手腕，将她的小手放在他面庞青碴上。
“感觉到了么？”霍修微笑道，用下巴胡渣轻蹭她娇嫩的手掌，原来能够再次触碰她的方法是如此简单，他为何没有想过呢，五年枯黄光阴只是虚度，陪伴她三生草木又如何，他心甘情愿，未来尚有无限光阴容他们来慢慢相爱。
况且，她还差他一声夫君，他一直记得。
“辛瑶，我等你来为我修面。”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冥妻（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