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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十八 ...

  •   在沈贺若有若无的生硬态度中,沉默横亘了整晚。梁平安不知道沈贺是不是故意的,他侧着身,用后背对着他。
      梁平安愣了一会儿,不再试图用用蹩脚的笑话缓解沈贺的不悦,他躺下来,窗帘缝隙间隐隐透出黯淡的光线,夜晚和寂静反而让他的思绪翻涌不息。最初沈贺的慷慨帮助让他感激万分,更加亲近之后却反而每每让他感到如针扎似的痛苦,对方太过轻描淡写的给予让他觉得自己似乎与那些无足轻重的给予是同等的,是一样的……
      梁平安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觉得自己变了,这变化不安且陌生,在他的心里脑海盘旋不去,像一首充满魅力且穿透力极强的音乐,反反复复,似乎咀嚼千万遍也无法抛弃,每一遍都有不同的滋味,每一遍都会引诱着他的情绪起起伏伏。
      这改变是好的么?或许正是这种改变让沈贺不满,而这都是他的错。可心里的歌像是生命的火花,它比一切珍贵,谁握住了它便再也不舍得松手。

      梁平安的大三就这样过去了。回想这一年的生活,他的人生从未这般惊喜又这般忧愁过,从前遥远朦胧的情绪挤满了这多事的一年,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变成了现实,与他之前平淡的二十年相比,这一年就像一座高山从平地拔起,可谓波澜壮阔,精彩万分。连女朋友都没交过的他,第一次的恋爱对象竟然是个男人。
      在这一学年的终结,梁平安还来不及感叹回顾什么,就踏上了人生第一次远行的旅程,位于甘肃的小村庄正等待着以他和余青为首的这群支教大学生的到来。

      梁平安收拾行李订火车票的时候,沈贺还在准备期末考试,沈贺虽然不会为了背书而熬夜,但一累了就会头疼。这一学期的同居下来,梁平安单看沈贺的眉毛就知道那种手势的按摩他最舒服。
      现在,沈贺的眉毛告诉他此时眉毛主人的心情不太好。梁平安蹲在冰箱前边,把除了苹果和雪糕饮料意外的食品统统清空,沈贺是从来不会下厨的,假期没人住,这些东西留着全都会坏。
      他窸窸窣窣地把收拾一空的冰箱关上,探着头小心翼翼地对沈贺说:“冰箱里还剩半个苹果馅饼,还有一盘包子,热一热可以吃。”
      沈贺抬头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就又低头看书了,显得有点漠不关心。他知道这时候应该说些贴心的话,这种做法也是他最熟悉最拿手的。可是他心情不好,并非因为即将分别的一个半月带给他多么大的伤感,而是此时此刻这种感觉让他不舒服。不知是什么作祟,沈贺难以忍受被动的离别。
      支教做什么呢?
      能挣钱么?还是能增加知识?
      若是为了体验生活,梁平安的贫穷已经不用再找对比了,还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理想?他不相信梁平安怯懦的外壳下有一颗热血爱国的心。若是想长本领增加社会经验,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实习的机会,在哪个小公司干上一假期,恐怕比在学校上一年学还有用。
      与其去千里迢迢去做些没意义的事,不如留在这里,安心学习,且衣食无忧。
      沈贺越想越不痛快,似乎这件事连带着梁平安都让他十分看不顺眼。
      不过,他不会把这些“无理取闹”的情绪表现出来,梁平安背着包出门的时候,他终于放下手头的书,走到门口送人。
      梁平安穿着一件洗旧的大半袖,这件半袖沈贺有印象,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梁平安穿的。因为洗的次数过多,棉质的布料已经很透了,稍一出汗就紧紧贴到了脊背上,好像轻轻一拽就能把它撕烂。他支着沉重的防盗门盯着梁平安,“怎么不穿新买的衣服?”
      梁平安愣了一下,才回答他:“你,你给我买的太,太贵了,我怕弄坏了。”
      沈贺立刻反问他:“以前不是也穿着么?”
      梁平安啊了一声,讷讷地低着头。
      沈贺站直身子:“祝学长一路顺风。”
      梁平安连忙抬头,刚说了好,沈贺已经转身回屋了。他只好自己把门关上,整了整背包带。
      想到即将到来的挑战,梁平安有些无法控制的激动。他从来没参加过类似的活动,几个同龄人组织在一起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在陌生的环境达到目标完成使命,要给小学生们上课,还要站在讲台说话,要和学生们交流……梁平安还没踏上了旅程,心中已经开始忐忑起来,然而更多的却是激动和决心。

      为了将活动经费压到最低,十一个人放弃了飞机票,绿皮火车慢悠悠地向着茫茫戈壁驶去,从出发地开始到了现在,潮湿闷热的空气渐渐失去了水分,从浸染着无数人的汗水和呼吸的火车窗口荡进来的风越来越干燥,刮得人昏昏欲睡,口干舌燥。
      南方的风景渐渐从沿途消失,绿意葱葱过渡到低矮的稀疏的灌木丛,再到无边无际的黄土地,蓝天高广,火车哐当哐当地蜿蜒在细长的铁轨上,像一只纤弱的长虫缓缓前行。
      漫长的行程已经过去了大半,车厢里一起上车的人们多数面容模糊麻木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群年轻的大学生却依然充满了活力,二十几个小时的旅途无法减弱他们内心对于一天以后即将开始的崭新经历的期盼。午后昏昏欲睡的小憩过去了,他们就像春天的冻草,一个接一个地复苏过来,凑到一起开始聊天,打扑克。

      梁平安这把的牌不错,一副大小王留到了最后,唰地扔出去惹来一片哎呀哎呀的嘘声,有个男生刚刚用三张炸牌打了梁平安的一副对子,他懊丧地说:“学长,这么好的牌你还把着,唉,我以为你剩个小对儿子呢。”
      梁平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一看,是刘教授的,他连忙收敛心情,严阵以待。
      “平安啊?回家了么?”
      梁平安连忙回答:“没回。”
      刘教授挺高兴:“那正好!原本是大四才带你们实习,今年咱们Z大附属医院正好有机会,你明天上午九点……”
      梁平安急急忙忙打断他:“刘,刘老师!我不在学校,我跟社团去甘肃支教了。”
      刘教授那边愣了一会儿,才遗憾地叹了口气:“啊……赶不回来?”
      梁平安环顾四周,一群学弟学妹们正支着耳朵听着,他低声说:“已经快到了,老师,我回不去。”
      刘教授只好说:“那这样吧,我也让凛之去了,到时候你们俩个联系联系,给我交个报告上来,这个机会很难得,你们俩个是这届学生里我最欣赏的,错过太可惜,你多和他讨论,虽然不能上手,了解一下现在的学科情况也好。”
      梁平安心中一阵感动,连连点头:“好,我知道了,刘老师,谢谢您。”
      刘教授呵呵笑了两声:“趁着年轻出去多走走也好,多锻炼锻炼自己。”
      梁平安又是一阵点头:“谢谢老师。”

      挂了电话,刚才输牌的男生询问道:“有事?”
      梁平安摇摇头:“没什么,我导师找我。”
      余青刚好和另一个男生抱着高高一摞盒饭回来了,他往窄巴巴的过道一站,目标明确,一群人欢呼着扑向他,盒饭是刚做出来的,热乎乎的香气飘散在狭小的车厢里。
      余青没急着吃,他坐到梁平安旁边,笑着说:“这可是你们最后的晚餐了,好好品味。再过七八个小时就到地方了,咱们后半夜下车,然后坐小客车,明早七点半到达目的地,我跟你们说,这地方可是真穷,想吃肉?趁早断了念头,只有粗粮和咸菜。这大半个月下来,能把你们肠子里的油水刮得一干二净。”
      有一个脸颊肉呼呼的女生举手,表情严肃地问:“领队!我带了五斤五香牛肉干,请问够吃么?”
      周围一圈人哄地笑开了,有贫嘴的男生立刻就开始叫她“五五”。梁平安也笑了起来,那女生被人笑的红了脸,瘪着嘴不说话了。
      余青忍俊不禁:“你自己吃省着点估计能够,不过我打赌两天你那点吃的就得被瓜分了。”
      “五五”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的人,又惹来了一顿调笑,余青看了看这一群嘻嘻哈哈的学弟学妹们,把下一句话咽了回去。

      从火车的玻璃向外看去,世界就像一部绵长的电影,多数时候平平淡淡,偶尔会经过山洞陷入一片原始的黑暗,分明是渺无人烟的场景,却可以一眨不眨地看上一天,似乎是重复的风景,重复的树木,重复的电线杆,一个小时之前看到的农田,一个小时之后看到的也是别无二致的玉米地。但是你知道,它们是不一样的,即便在你的脑海里它们的形象是如此统一,但过去的已经永远地留在了过去,现在的无疑正投在视网膜里,未来的清晰无误地摆在十米,二十米,一百米之外。
      奇怪的是,最能立体表现时间标识的恐怕就是前进的铁轨,但坐在这上面,人们却很难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人们目光呆滞地看着外边,抱怨着无聊,没什么好看的,却没发现刚刚经过的一棵小树上正有一窝雏鸟吱喳鸣叫,这一秒钟的变化,是一个被漠视的时间点。在下一秒经过的另一棵小树,又是即将被忽略的另一个时间点。无数个时间点铺好了这条漫漫的轨道,一段旅程就像是一次生命。
      天色渐渐黑了,白亮的管灯照亮了困乏的车厢,过了不知多久,又悄悄变成了几盏昏黄的小灯。
      火车渐行渐缓,微微一颤,停了下来。
      梁平安一直没睡觉掐着点,他提前十分钟叫醒了打着盹的学生们,睡眼惺忪的大学生们一下子打起了精神,一个接一个地跳出车厢,热且干燥的风扑打着这些外来人,裹挟着细细的飞沙,有人打了个哈欠,然后呸呸呸地吐唾沫:“全是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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