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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赋醒神女嘘瑶镜,生如夏花寄蜉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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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华莲拼命忍着泪,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哭。可是,鼻子吸了又吸,依然酸酸的,蓝宜茜看着越发的急,甄华莲却忽然一把搂住她,伏在她肩上,放声大哭。
再顾不上太傅府淑女的颜面,也终于放下骄傲矜持的做派,甄华莲哭得涕泪横流,整张脸儿都花了,耳边柔柔的软髻缓缓滑过,丝丝秀发沾着晶莹的泪珠,更添一抹酸涩的凄楚。
蓝宜茜抱着她,依旧慌得不行:“到底,到底怎么了啊?”
——不能说,甄家的难死也不能说!不能连累蓝宜茜,不能害了她……蓝家与甄家一向交好,蓝宜茜更是跟她亲如姐妹,现在最该做的是赶紧撵走她,别给蓝家找事儿
甄华莲心里如是想着,手上却怎么也松不开那温暖而软和的身体,仿佛是在飓风中颤颤巍巍的莲瓣,紧紧抓着最后一丝藕断丝连的生机,深怕自己如浮萍一般消逝在风刀霜剑之中。
“莲儿。”忽然,背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甄华莲抓着蓝宜茜衣衫的十指微微一颤,呜咽着无法抬起满是泪花的脸儿:“祖父……”
从小娇宠着的外孙女儿哭成这样,做祖父更是痛心。甄太傅扶着门框,堪堪站稳,目光扫视过不知所措的蓝宜茜,深吸了一口气,似是下了什么决定似的,低声嘱托着:“不必等到三天后……今日未时前,记得回来。”送走孙女儿的事不可太过张扬,堪堪赶在城门落锁前,借着黄昏散市的杂乱,方能掩人耳目。
甄华莲一惊——祖父的意思是,让她现在出府,然后……未时前回来便可?
甄太傅环视着孙女儿屋里古雅的文房四宝,砚滴上戏莲的两条锦鲤依旧活泼灵动,可惜的是,这是太皇太后赐给外孙女儿的古物,无法带走。再次深吸一口气,甄太傅缓缓道:“想去找林姑娘,就去罢……别留下遗憾。”
嫁入普通农乡之家,不说诗词歌赋,只怕连笔墨纸砚都成了奢侈品……最后的机会,只想要再放纵一次,甄华莲再次抱紧了蓝宜茜,她、也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片刻之后,甄府家人骑着快马至林府、薛府和保龄侯府通知三位姑娘,约定三刻后于京城博檀寺中专供女香客上香的内院见面。
甄府的马车也急促地出了府,甄华莲歪歪斜斜地坐着,努力往脸颊上补着胭脂,待会儿要见到那个她一直都很不喜欢的林黛玉了——才不要被她看见自己脸色苍白,眼睛还肿着!
蓝宜茜把她抱在怀里,软软的做了个肉垫子,舒服得很:“莲儿,你究竟为什么哭啊,还有你家老太爷,那个脸那么难看……以前六皇子逃学玩冰结果掉到冰窟窿里去的时候,老太爷的脸都没那么黑!”
对了,差点儿忘了,云诺那不学无术的傻蛋没什么干不出来的!甄华莲噗嗤一笑,泪花儿却再次溢出,今后,应该也再也见不到那个白痴小皇子了吧?
“别为我担心,我现在开心的很,真的……”以后再也见不到云诺那个总是让自己难堪的小白痴了,再也见不到那个时时刻刻让自己堵心的林黛玉了,也不用再受那嘴坏的小公主的嘲讽,就是,不知道家人会如何,不知道姑姑能不能保住肚子里的孩子……
清泪再次落下,银牙却咬得死紧。甄华莲一向是骄傲的,永远都是。
另一头,林家的马车里,两个小姐,四个丫鬟。
丫鬟里头,春莺和莺儿名里都带一个“莺”字,年纪也相仿,很快便熟识了,一起围着马车里咕嘟咕嘟的小炉,悠闲自在得很。
黛玉捧起春莺刚刚沏的茶,抿了一口,又看着端端正正坐着的宝钗,有点儿不好意思:“宝姐姐,是我擅自应下了甄姑娘的斗诗之约……宝姐姐的伤怎么样了?还疼不疼?”
宝钗笑笑,故意揶揄她:“比起向我道歉,你还是想想待会儿怎么应付那个不依不饶的刺头儿大小姐罢!云妹子许了人,在绣嫁妆,出不来,甄姑娘可别吃了你!”
这不是明摆着笑话自己答应人家的事到最后却摆不平么!黛玉脸一红,性子上来:“哪里知道她找的这么急,帖子都没有!哼,到时候,我不罚她的酒,她就该谢天谢地了!”
宝钗莞尔,继续打趣儿:“这是去寺院啊,哪里来的酒?再说了,就算有酒,你罚了她失礼,她不就更有道理罚你失约?”
那是,尤其是,甄华莲那边可有个喝酒跟喝水似的蓝姑娘,她这边,别说宝姐姐重伤初愈不能沾酒,就算能喝,她们两个人抵蓝宜茜半个罢!
黛玉嘟着嘴,不满地嘀咕:“宝姐姐还是这样,诗还没写呢,我跟甄姑娘就被各打五十大板了!”
宝钗一愣,也觉刚刚那言不妥,薛家家道中落,哥哥借着去北边谈生意的借口避出去了,自己更该谨言慎行才是——好在这林家小姑娘刀子嘴豆腐心,心儿软的不行,定不会跟自己计较。
宝钗自省言行,却未发觉黛玉也自悔失言——她刚刚说的“还是”,分明指的是前世的宝姐姐,从来都是再端正不过……有时候惹人妒,却又让人不得不服。
马车里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两个姑娘都有些别扭。一直专心看炉子的春莺忽然笑着提醒:“刚刚奴婢稍稍看了看,似是快到博檀寺了。”
“寺口马车甄家的,看来甄姑娘先到了。”赶车的小厮也提醒。
“她是主,当然她先到。”待马车停稳之后,黛玉小心翼翼地跳了下来,又去扶宝钗,“宝姐姐小心些,千万警惕‘来者不善’啊!”
宝钗捂着心口跳下来,望着掩在一片郁郁葱葱之中的内院,摇摇头:“那也不怕,只怕,咱们得‘反客为主’了。”
不管谁是主,难得的没什么拘束的斗诗,可不得彻底放开,谁都不会让谁!
两个娉娉婷婷的妙龄少女袅娜地进了院子,正堂里头,骄傲的姑娘倚着胖乎乎的姑娘,早已备好了笔墨纸砚,轻挑眉眼的微笑,端华高贵的举手投足,还有零零碎碎的瓜子果干,一切似都是那么和谐,而变数,也就在这一瞬间——
“砰!”皇子皇孙的小书房内,一块笔洗坠地,破碎成雪白的莲瓣。
云涯紧紧盯着破碎的笔洗,没来由的,心中感到一阵恐慌的预兆。
偏有人还乐呵的很,云诺从后面窜上来,哥俩好地勾住他的脖子,抱怨的同时也是在邀功:“你的书也太多了吧!你出了宫,偏偏还全都要带出去!感谢我吧,我可是帮你一本一本的点过了呢!”
云涯看着破碎的笔洗,有意识地转移话题:“你今天怎么不写‘情诗’了?”
“今天小莲儿约林姑娘她们在博檀寺斗诗,我写的能跟她们的比吗?”云诺一边抱怨,却又忍不住替小莲儿高兴,“甄太傅终于把她放出来了,居然关了一个多月,实在太过分了……”
云涯一惊,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你说什么?这个时候,甄姑娘出去斗诗?”
“怎、怎么了?”云诺结结巴巴的,“小莲儿一向喜欢诗词啊……”
云涯俊眉深锁——今日他进宫,名义是取回寄放皇宫的书籍;但实际上,皇上给他看了广西传来的密信:甄清通敌,甄家恐有灭门之祸。
他看完便沉默了,皇上也不急,耐心地看着他。
良久,云涯才用略显干涩的嗓音想皇帝求情——甄太傅与他有师徒之缘,他实在不忍看甄家落得如此下场。
记得当时,皇上轻叹一声“甄太傅是你的老师,又何曾不是朕的老师”,却再无其他。
云涯知道,此事皇上一人无法拍板,只能在御史没回来之前权且当做不知道;广西查案,京城本是当个笑话的看的,可甄家一向小心,不可能没有想法子探消息。
他以为,甄太傅定然已做准备,可是,甄华莲怎么会这个时候出去斗诗?而且还约了……
云涯越想越不解,抬眼看见云诺无聊地咬手指甲,却猛然惊醒,抓住云诺:“这事你怎么知道的?”云诺尚未到开府的年纪,又心性单纯,甄府的事儿,谁告诉他的?
“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我早有准备。小莲儿喜欢吃什么,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云诺得意洋洋,云涯却冷汗涔涔——云诺根本没有自己的势力,而他可用之人……岂不就是他母妃的娘家,陆家!
想到这里,云涯哪里还坐得住?快步向外走去,幸亏今天进宫以搬书为名,侍卫司调来的人都带进来了!
“喂,你去哪儿?”云诺急了,他还被母妃拘在宫里里,云涯这来了又走了,岂不是又没人陪他说话了?
“你呆在宫里,有事我会通知你!”云涯厉声警告,“千万,不、许、出、宫!”
匆匆出皇宫,轿子直接换马,快马加鞭往博檀寺赶——希望是自己想错了,或者,希望还来得及!
而博檀寺里,黛玉与宝钗正要进院子去挑笔墨纸砚——
“姑娘小心!”辨不出是谁家的护卫这忽如其来的一嗓子,瞬间,黛玉宝钗并着一众丫鬟便被几个护卫牢牢锁在了包围圈里,而其他的——竟然正与一群忽然窜出的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刀光剑影,血色银光。
不仅屋外有奇袭,屋内也有偷袭,甄家的护卫之前没敢进到姑娘所在的院子里,幸而蓝宜茜多年习武,抓起贡品边的烛台,狠狠砸向扑过来的黑衣刺客,而后,猛然将甄华莲往佛龛下头一塞!
“躲着,别出来!”蓝宜茜大吼一声,随即便是短兵相接的乒乓声。
蓝宜茜不愧是武功世家出身,即使手无兵器,依然仗着身形迅捷与刺客缠斗着。甄家的护院也追了进来,剑影横飞,相持之下,两边很快都带了残忍的血色。
院子里,黛玉与宝钗抱在一起,被护得紧紧,看着一片淋漓的鲜血,大气儿都不敢出,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儿,强迫自己不要晕过去。
林府的护卫大多是禁军,虽然武功高强,可奈何刺客人数众多,两方相持也只能胶着,可没想到,又过了几招,远处一个似是头领的人忽然认了出来:“水军的招儿?”
不等这边反应过来,那头领忽然一声长啸,号令诸人:“不是外头这两个,去里面!”
——里面?难道是冲着甄姑娘和蓝姑娘来的?
不等外头的人反应过来,刺客们便不管不顾的冲进了内院,也不顾身后的追击,豁出一切似的向着里头的姑娘扑了过去,蓝宜茜本就没有兵器,一时陷入包围,眼看身后一把利刃刺来——
利刃入体的声音,残忍而凄厉。蓝宜茜愣愣地看着扑过来抱在她身前的甄华莲,看着她后心处的血花四溅,还有那滴血的长剑……
少女轻柔的纱衣袅袅娜娜,失去承重的纱袖飘零垂落,一片轻飘飘的白宣从袖中缓缓滑落,沾了衣袂处的鲜血,其中两行蝇头小楷分外淋漓:“赋醒神女嘘瑶镜,生如夏花寄蜉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