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上穷之情深不寿》白玦

197、待雪

　　认识待雪后的每一个冬天，无名岭都会下雪，次次都是傍晚风起清晨雪止。一夜雪大得很，足以将焦黑的大树覆盖半截主干，也足以支撑到来年的那一场。

　　冷情的无名岭上，时晴似乎终于等到了她最期待的雪。她终于像山下那些凡人一样，四季便是一岁。
　　日月如梭，时晴九十二岁了，六十三年前遭了雷劈的榉树待雪也已长成参天。它已经是无名岭上最高的一株，然而它还是没能学会化形，愈发粗壮的树干困住了它，就像雪线也困住了时晴。

　　又是一个冬日，榉树枝头挂着稀稀拉拉的黄叶子，时晴坐在树下抬眼看着云片疾走的天空。
　　天气太冷了，待雪也守不住自己的叶子，它们会抽黄、枯败、凋落，到了像这样深冬就会变得光秃秃。待雪会庆幸时晴看不到，否则只怕那吐不出象牙的嘴里还要生出些什么金句呢。

　　树干上的人面打出一个哈欠，这阴滋滋的天，连它这棵老树都觉得不舒坦，残存的黄叶有一片两片掉在时晴头上，时晴有些期待地发问。

　　‘是下雪了吗？’

　　现在待雪已然不会轻易翻白眼了，自己这唯一的朋友实在是有趣，寻常的脑袋可想不出她那些离谱路子。

　　‘你不是雪妖么，下没下雪还要来问我？’

　　相比时晴多少有些蠢顿的直言不讳，待雪就是喜好拐弯抹角损人的那个，反正时晴总也听不懂，而且她也习惯了与待雪这样的相处。
　　此刻时晴也知道，待雪这是又要提她的“把柄”了。

　　‘你是知道的，我从来就没用过，同族的也是没机会见识，我兴许根本就不会使呢。’

　　时晴说的是她那天生该有的呼风唤雪的本事，可怜她一个又瞎又聋还被抛弃了孤儿，没人教过她，也没亲眼见过族人是怎么做到的，哪怕她会，恐也是深埋在灵海底里不会使的了。
　　待雪第一次提这事的时候，尚且还会为时晴的出身遭遇感到可怜惋惜，然而六十三年的相处过后，这件事就像一妖一树心照不宣的情节，总会在这类靠近雪季的日子里拿出来上演几遍。

　　‘你没试过，又怎知不会呢？’
　　待雪笑意颇深，眼珠滴溜转着，似有什么“阴谋”。

　　‘我哪会没试过哟。’

　　时晴极轻一声嘟囔，但还是被对方抓住了！

　　‘就没成过？！’

　　被打了措手不及的雪妖真是躲都没法躲，谁敢想她两天前还偷摸试过呢，可惜那日是个大晴天。

　　‘我若是成了，哪还坐在这里呀。’

　　时晴多少有些沮丧，待雪年年都会问，她也年年都会练习，三十余年前的一次，她曾忽然生出过坚定的信念，想自通功法变出漫天大雪来，当作惊喜送予待雪看。只是她全然不知这里头的咒结法术，便如门外汉般空有一手精工终不得章法。
　　这样的想法终于在坚持了二十个雪季之后宣告流产，时晴想自己兴许就是那个连本源都变不出的笨雪妖了吧，也不怪族人会抛弃如此无用的自己。

　　时晴不怪族人，也不气待雪年年今日的调侃，她很喜欢自己这唯一的朋友，虽然走不出去或许才是对方不抛弃自己的理由，但时晴很是感激待雪陪伴了自己这么多年。

　　然而时晴不知道的是，待雪的提起并非一期一会的戏弄，它是真心期待着时晴能够走出无名岭，走出圈住她的雪线，走出她这一生都不得解的莫名期待。

　　若无意外，树可以一直长，世上多得是千岁万岁的古木。可是雪妖虽为妖，却也有寿时。
　　天尽极北是雪族的生根之地，但天命要求雪族迁徙，必将雪景带去天地间每一处地方。万界里不喜雪的域界数不胜数，天尽极北又只得族中大妖才得机会栖身，倒是人间这个凡尘滚滚的地方，容下了世间最多的雪族。
　　他们本可以活数千岁，奈何人界浑浊，自天穹倾泻的雪中都不免杂质重重，人间的雪族便常得五百余岁。北方冻岭中尚且有百余年就早夭的雪妖，身处温热南方的时晴，很早便断定自己是不会有正常同族那般长寿的。

　　她从更温暖的地方而来，逗留在这座山上，自此便是余年。
　　她已经九十二岁了，待雪也不知道她还有多少年多少机会，去见一见没见过的天地。

　　‘起风了……今晚兴许就该下雪了，你回去吧，明天我陪你打雪仗。’

　　今年的捉弄戛然而止，从未如此简短过，时晴还准备了其他应对的话术呢，谁曾想这阵风似乎也吹散了待雪的兴致。

　　自西北方而来的风刮过皮肤总是刺刺的，卷走待雪头顶稀疏的残叶，糅乱时晴一头滑溜的白发。一妖一树道了别，时晴顶着风回到了自己的山顶穴居，还很是听待雪的话，用从榉树上自然掉落的枝条编就的门牢牢关上了穴居的入口。
　　无名岭上没有旁人，动物也几乎没有，时晴的穴居不设门，有一年被暴雨加疾风冲了进去，她昔年珍藏的各类“宝贝”损失不小。榉树枝条坚韧，又是雷击木，待雪口述指导时晴编织出一扇大门，每逢坏天气，待雪会嘱咐时晴“把门关上”。

　　除了风大，这一夜似乎并无异样，时晴也睡得格外好。醒来时候，她也分不得有没有日上三竿，伸个懒腰去把门撤下，竟被突如其来的积雪推进了洞里！

　　厚厚的雪将雪妖埋了起来，好在她不会被自己的本源压死，挣扎着从雪堆里爬出来，还没来得及想自己那些“宝贝”又得遭殃，时晴猛然意识到，这或许是自己长这么大遇到过最大的一场雪了！

　　雪色的身影融进铺天盖地的雪景中，放晴的日头将雪地折射成刺眼的镜子，时晴飘浮在雪面之上，像个孩子般又跳又滚，将两人高的雪被压出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小坑。
　　雪线到达了前所未有的低，时晴从未探索到那样的高度，她一时忘了自己还有一个不能动弹的朋友，激动的心乱跑的腿，冲进雪里越跑越低，触到了几乎能抵达山下村庄的地步！

　　时晴实在是太高兴了，险些就冲出了雪线，好在对底线的敏锐就像踏入雷池，时晴悬崖勒马稳住了自己的脚跟。
　　这时候，她才想起自己有个朋友定要被雪埋到胸口了，火急火燎又摸着原路爬回了山顶。

　　‘待雪你真厉害！昨晚真的下雪了呀！好大好大好大！你才是雪妖吧！’

　　早已对榉树所在熟门熟路的时晴隔着老远就兀自念叨起来，喋喋不休都是欣喜与佩服，然而今天的待雪也没了往年估对日子时的嚣张，好像真是埋得太深了，老友又只顾自己不管它的死活，恼了的榉树一个字都不惜得回。

　　‘对不起对不起！我看到大雪太高兴了，这就来挖你，你别气，别不理我呀。’

　　时晴已经穿过雪地摸到了树干，冷冰冰潮哒哒，定是被埋了许久了！

　　‘哎呀，埋得可真深，难怪你要生气。只是我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雪，一时高兴，才得意忘形了。你大树有大量，不要气我啦！’

　　时晴一边快手挖着，一边好声好气地安慰着，然而雪后的榉树似乎气过了头，任凭她如何哄，如何喊，她唯一的朋友，都再没有了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