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盛泽归家入河房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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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盛泽归家入河房①
词曰：
人间旅，情偶遇，旧日光阴，缘尽如何续。莫道知音难再觅。画坊青楼，亦有诗情侣。
不识君，徒涕泣，曾不柔情，唤君钱谦益。他日思量相忆语。可记蛾眉，再念吾身否？
——寄调《苏幕遮》。
桨声渐远，没入酒家坊市歌舞喧嚣中消逝不见。耳畔有她似无的喘息声，她浅浅替我揉着心口，少顷低声耳语：“姑娘，别装睡了，随我看看盛泽镇来。”耳边一阵清香的凉风，我羞赧地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
我稍稍正色：“姐姐，让我下来走走可好？”
她半曲身子，小心翼翼地把我置在地上：“好，不过姑娘，切记莫要再‘姐姐’长‘姐姐’短的叫我。不瞒你说，今日你我结缘，我们不论早晚都已是章台人了，我用一斛和田运来的玉珠子换了你来，你我也是有了些世俗的羁绊，可是你且放下心，我徐佛也不是随随便便会让你吃亏的。从今儿起，你还是唤我佛娘吧，免得乱了位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敛敛衣角，不卑不亢地说：“是，佛娘。小女姓柳名朝云住嘉兴，家父为浙江承宣布政使司从二品布政使柳不闻，今日遭逢劫难，不幸遇害，望佛娘能帮我寻寻家母……”
她忽然捂住我的嘴巴，染赤色为底，月白色勾描兰花图案的指甲映在眼底：“好了，好了，这些东西可说不得，今日就算作你时运不济，到我这里避一避。你只消记得一朝进入盛泽归家院，旧事便一律断绝，他日你若成得大气，自可赎了身去寻你母亲。在此之前，千万要保重自己，少说多做，须知言多必失。这烟花之地女子多、是非多，多说反倒落了别人口舌，遭人妒忌。”
我抬一抬眼皮：“是，知道了，佛娘。”心中有丝丝温暖涌动。
她墨色的瞳仁精光一轮：“看看，我都高兴糊涂了，带着你杵在这儿，来来，朝云，我们逛逛盛泽夜市去。”
我感到有些疲惫，顺手把碎发别在耳后：“可是佛娘，今日我实在倦了，先带我去歇一觉好吗？”
她微怔：“好，好，那我们娘俩现在就回家。”
我瘪瘪嘴，她并没有在意。
她牵着我的手，走啊走——一个半大女子和一小孩子在夜幕中彼此依靠，也成一幅和谐画面。路上行人渐渐稀少，照明灯火洒在镀铜工笔描女娲石座上，一灯寂寂，两人寥寥，长长短短，影影比肩。
脑里如灌铅一般，沉沉几近晕眩。我有些恍神，不觉脚下一滑。走了那样久，佛娘已经放松起来，我蓦的跌倒让她始料未及，来不及扶住我。这次，我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尾骨传来的痛感钻进脊椎，全身不自觉战栗，心中五味，眼泪如六七月洪水奔流。
佛娘急忙弯腰要扶，与此同时，一位黑面先生却先一步把我抱在怀中，他看起来四十岁模样，虽非英俊潇洒，但真正透出大气儒雅。
“牧斋先生！您回来了，近来可好？”佛娘满面春风直视男子，看起来熟稔的样子。
“唉，就是奔波旅人一个，有何好不好之说呢？去了又归，归了仍去，如此反复，今已四次。薄霭春泥黯黯吹，一灯风雨夜何其。愁依短檠听更漏，闷拨寒炉寄岁时。好景良宵浑弃掷，暗尘明月费寻思。猜残灯谜无人解，何处平添两鬓丝啊。”他说话时尾音隐隐颤抖。
“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先生已是东林党领袖，人称‘浪子燕青’，怎不可稍稍放宽心来，”佛娘轻抚他的胸口，“若是牧斋先生再有何心结，只管来归家院，徐佛定竭力相助。”
他放松地摇摇头：“徐佛妹妹说笑了，我一直视你为友，你不会自贬了身份，现今逆党奸臣横行，老夫哪有心情流连烟花之地，还请妹妹不要寻我开心。”
佛娘垂下眼睛，眼角流出失望：“先生，你看我这小养女柳朝云今日困倦得不行，若无其他事，徐佛就先走一步了。”
他让我站下来，一瞬间，我似乎不舍他的怀抱，不过立刻正色，拉住佛娘的手，与她一同离开。
佛娘问我：“你为何不问及先前先生身份？”
我回答：“佛娘若愿说自会告诉我，若不愿说，问也是徒劳。”
她眼睛里流出赞许的目光：“好孩子，谨慎是对的，不过对我大可不必如此警惕。毕竟你叫我一日‘佛娘’，咱俩就有了母女缘分，撒娇放泼亦没有关系，刚才那位先生是我的一位故人，姓钱名谦益，字受之，号牧斋，仕途浮浮沉沉，却是个文武双全的真汉子。”
我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钱……谦……益……”却并未放在心上，顾自和佛娘一起赶路。
终于，眼前出现一座二层画栋小楼，沉香木的稳妥香味老远就能闻得，决眦观之，梁上雕双燕衔泥图，两燕周围被合欢花簇拥，一砖一瓦都透出绵绵情意，想来如此栩栩姿态一定是痴人所绘才能得到。门上红灯笼映照下的小径光明通透，脚下兰草如剑，每走一步便是新的景象，倒像我与佛娘步步生兰一般。
门槛上的鸳鸯图案被踏得只剩下寂寥的轮廓，我与佛娘在此端，彼端是戴“卍”字顶巾，着妃色长裙，系月白褡膊，顶墨黑角冠，披褐色褙子——徐娘半老的鸨母。她满面笑容地对着我们：“佛儿今日寻得姑娘，也算有了延续，孩子，千万莫要辜负徐佛的一片栽培啊。”
看着她说话时脸部抖动的肌肉，我有些害怕，下意识地紧握佛娘的手。人与人之间的感觉真的很奇妙，有的人，就算只一眼也能让我获得无限安全感，即使前路是深渊，有她在，也不害怕万劫不复。佛娘坚定地看我一眼，我便毫不迟疑，随她踏入门槛。
门内的女人夸张地笑，香粉簌簌掉下来：“孩子，你姓甚名谁？”
我怯生生地答：“小女柳朝云。”
她上下打量着我：“柳朝云……不好，不好，春尽柳败，日出云散，尽是些弹指即散的东西。红颜薄命，不是个好兆头，莫如替你另择了姓名，也让盛泽归家院沾沾喜气。”
佛娘向前一步：“杨妈妈，今日天色已晚，朝云初来乍到，取名的事还是暂缓一缓，我先带她下去休息，明日咱们再细细计划。”
杨妈妈皱着眉：“这才刚到，你就这般护短，仔细他日宠出个白眼狼哦！”
佛娘并未作答，紧紧抿住双唇带我快步向连廊深处走去。
树影婆娑，暗暗的，如同群魔乱舞，曲径通幽也变得十分恐怖，隐隐从远处传来昆曲奏唱声音，气氛诡异之至。手心渗出汗，佛娘应该感觉到了。她握得愈加紧，好像在说：“别怕，娘在。”
良久，走到一间精致不可方物的阁楼，梁上各种兰花奕奕描画，墙上各式装裱好的水墨幽兰。她淡然：“今日匆忙，来不及为你准备房间，你就在我房里先将就一夜。”
我只顾流连庭中处处栽培的兰花，带来满室清香。兰花的香气揉着另一种特殊气味，正如佛娘身上的体香：“这房间大好，能住在其中是我的福分，不过佛娘，此兰香中混着的是什么气味？”
佛娘有些惊诧：“我素不爱香薰，为了不惹中阴身②才稍用一点唐开元宫中香，这样你也能嗅得出？
我略略娇羞地笑笑：“沉香二两，细锉，以绢袋盛悬于铫子当中，勿令着底，蜜水浸，慢火煮一日；檀香二两，清茶浸一宿，炒令无檀香气味；龙脑二两，另研；麝香二两；甲香一钱；马牙硝一钱。及制备时则上为细末，炼蜜和匀，窨月余取出，旋入脑、麝丸之。说的可就是此香？”
她惊讶又兴奋地看着我：“朝云，实话告诉我，你可真的是五岁？”
我将手从她掌心抽出：“这怎么会作假呢？”
她击掌而叹：“妙！妙！五岁小儿竟出落得如此冰雪伶俐，若非亲眼所见，徐佛此生定不相信。只要稍加雕琢，你定能成旷世美玉啊！”
我看着她：“佛娘过誉，只不过平日娘亲素爱调香，家中有许多熏香古籍，我调皮贪玩偷偷翻阅。娘亲并未曾调过此香，我只凭猜测，想到曾经看过的一种制法，没曾想瞎猫碰上死耗子，倒是侥幸一回。”
她激动地揽我入怀，良久不语。
我打破这气氛的尴尬：“佛娘真是才女，竟绘得兰花这般栩栩如生。”
她松开我，黯黯然：“锦簟孤栖灯炧青,熏笼斜倚漏三更。西风欲破人愁寂,吹入芭蕉作雨声。兰花再美，寂寥如斯，一生零落，无枝可依！”
我心中恻恻，站直身子轻拥她的腿部：“佛娘不要伤心，以后有朝云陪着你。”
她低眉抚摸我的脸蛋：“对不起，云儿，是我买你来，害你这般，明日，待杨妈妈给你改了姓名，你便连亲生父母给的仅有纪念都没了。”
我心头一紧，却忍住眼泪宽慰佛娘：“不，我还有爹爹的玉连环，并非一无所有，名字不过一个代号，换了就换了吧。来日方长，只怕玉连环遗失，到那时我真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的泪扑簌掉下来，如珠落玉盘：“真好，你还有个信物。你若信得过我，大可交与我保存，我曾吃了亏，遗失了我娘留给我的金钿头，如今吃一堑，长一智，断不会让你再受此番苦楚。”
我从衣襟内掏出玉连环，摩挲着，心中矛盾。无意瞥见她坚定的眼光，便咬咬牙，颤抖着递与她手中。
她转身把玉连环用绣兰手帕包好，仔细收藏在镀银的柜子里，谨慎地按下镀金锁扣，再使金丝楠木古筝横堵在外。走回时示意我看墙上挂着的兰花，我走近，隐约闻见麝香的刺鼻气味，顿时一惊道：“这……”
“是了，”她含泪看着我，“这墨名叫‘麝墨’，取麝香制成，芳香清幽亦可防腐防蛀。我在房中用香薰也是这个道理，干我们这行，惹了中阴身就一切都完了，用些麝香不至于像贴了肚贴③那样毫无受孕可能，也方便给今后能嫁作人妇留个念想。”
她按捺不住搂我嚎啕大哭起来，失了名妓风范，我也忍不住与其抱头而泣，胸中益冷，猜不透前路是怎样风雨人生。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盛泽归家入河房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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