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慕羽]天地无声》風雨如晦

4、第 4 章

　　慕少艾曾死过一次。

　　数十年前的深夜，南疆的深山老林里，羽人非獍抱着慕少艾急急而奔，欲赶回琉璃仙境，身后是穷追不舍的翳流兵马。

　　那夜的狂风暴雨像刀子一样往脸上刮，他一手握紧了天泣，一手腾出来用掌心替怀中人挡雨，却察觉到对方已是浑身脱力意识全无。羽人心一沉，将人往自己胸前带了带，揽得更紧了一些。慕少艾那一身湿透了的黑衣贴上羽人非獍前襟的白纱，顿时染落一片稠红，在点点滴滴的雨水中渗开来，晕成了一整块深浅不一的血渍，触目惊心。顺着嘴角淌落的，却已是接近纯黑的液体。

　　羽人非獍脑中一片空白，不该是他，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啊！

　　“……慕少艾！”

　　转眼间追兵已至，羽人非獍在泥泞中顿住了飞掠的脚步，猛地一沉，刹那间，身后六翼齐齐招展，泛着冰冷夺目的血光，一时间无数羽状刀气向四面八方迸射而出，惨呼声不绝于耳，宛如人间炼狱。

　　羽人非獍只是抱紧了怀中的人，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眼神镇定却空无一物，怀中之人却如同沉眠一般安然地闭着双眼。

　　后来慕少艾还是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可羽人一点都不意外，不止是他，其实谁都会觉得慕少艾是不适合那样就死的——朱痕概括道，他那样的人，该是在岘匿迷谷吃菱角噎死，或者在风铃店里淡看风铃茫茫而死。

　　这都是好死法，可惜这世无福消受，下世人有机会倒是可以争取一下，慕少艾不由在心底里不出声地笑了笑，放下胡弓，在风雪中慢慢转过身去。

　　无论怎样不适合，这个死法说到底也不算差，一曲弦歌，一场红雪，干干净净，没有凄风苦雨，没有泥泞坎坷，没有喊打喊杀的喧杂吵嚷，没有流不完的鲜血，没有刻骨铭心的怨与恨。

　　只是倒落雪地的那一刻，那张镜中含笑的脸在脑海中兀地凸显出来，挥之不去，好像要就此烙在了眼前一般，虚虚实实，幻幻真真，也再无须分辨。

　　羽人非獍曾死过不止一次。

　　那个时候他在水晶湖里，已泡了一整天，到夜里湖水涨起来，几乎漫到他的肩膀，止不住的困倦之下，他只觉自己仿佛漂在了水中央，载沉载浮，身不由己。

　　之前晌午的时候，落了大半日的雨停了，阳光一点点透过云层，柔和地洒向大地，慕少艾换了一件干净的黄衫，头发绾得一丝不苟，孤身坐在孤独缺的坟前，静静地守着。这一刻，羽人非獍得到了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安宁，过去的已经过去，该面对的终将面对，而他还在自己身边，一切都在好起来，好得他甚至产生了一种乐尽悲来的错觉——这一生中，都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然而这隐秘而单薄的伤怀，很快被睡意盖过去了。

　　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已是黄昏，弦乐声声在山林里回荡，悠扬绵长的调子里，难掩诉不出的苍凉与怆然。慕少艾在湖边煮着一炉药，自己坐在炉子边拉着他的那一支曲子，金色的夕晖笼罩在他身上，勾勒出绝代的风致，愈显得不甚真实。

　　羽人非獍若有所思，却无力动弹半分，慕少艾意外地察觉到他醒来，便放下胡琴去斟了一碗药喂他喝。羽人无法言语，在袭来的一阵强烈倦意之下自顾自强撑着，深深地看着他，慕少艾的神情看起来是一扫多日阴霾的轻松，他安慰似的拍了拍羽人，睡吧，羽仔，睡吧，等你醒来，咱们再来计较……暂别了。

　　那一夜，潮水涌来又退去，湖上浪头直冲云霄、起起落落，岸边有短暂的人声鼎沸，最后归于一片沉寂。

　　那一夜，无星无月，无声无梦，一夜安稳。

　　羽人非獍醒过来。

　　“慕少艾死了。”

　　“他代你赴鬼梁天下一掌之约。”

　　他甚至没有愣上一愣，只是一脸茫然地、慢慢地低下头去。

　　岘匿迷谷里微风正暖，鸟语花香，连日头也跟水晶湖边的一样好，明晃晃地挂在天上。

　　羽人非獍复又醒过来。

　　“你的龙骨已断，已活不过七天。”

　　他一脸茫然地躺着不动，却无意识地扯了扯嘴角。

　　带着笑意的一声“暂别”在他耳畔清清楚楚地响起来

　　此时此刻，羽人非獍头一回那么确凿地意识到了发生的全部事实，意识到了生命千疮百孔的本真。他脸上的茫然一扫而空，想撑着床板坐起来，空荡荡的袖子顺着床沿一下扫落，悄无声息。

　　而事实上，他曾无数次构想过自己的死亡，却也不曾体会过这样缓慢地走近它的滋味。他心知自己不能死，决不能死，他心知解脱对自己毫无意义，然而又无法控制自己孓然一身地走上了这条荒无人烟的征途。

　　喘息声渐渐微弱下来，耳边的一切声嚣几乎都静了、止了，眼前不见风雨也无晴，足下道路平坦无碍，几乎是笔直地通向空茫而不可见的远方。

　　他低着头一步步向前走，内心的波澜渐平复下来，这一路走去不知道走出了多远，他的脚步稳健沉毅，非是跋涉，也无艰辛，只是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直到无知无觉的身躯一点点没入了雾霭深处，也不曾停下。

　　随着一片细雪的飘落，最后一丝声响也幻灭了。

　　落下孤灯的雪，停了。

　　放眼望去，广阔的天地间空旷无人，狭小的人世间音尘俱绝。

　　遍身风雪的羽人非獍收起了弓弦，把胡琴揽入怀中，慢慢向后靠在了亭柱上，默然无言。

　　这时，穿透云层的阳光照在冰雪覆盖的大地上，折射出一片耀眼的白。

　　而亭上那一盏孤灯，兀自飘摇在无风的虚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