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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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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我看得出,骆不是一个温和的人,他只是格外愿意迁就我。
北京已经下了一周的大雪,在一个星期日骆问我想不想陪他去看一位恩师。我心里温柔地牵动,什么年头了,人们都不再用纸写信了,还有人为有恩于他的老师留着这样的尊称。我在车里看着骆脸孔的侧面,我说:“我发现你这人有一些奢侈的感情表达方式,让人那什么。”
骆好笑地问我:“什么那什么?那什么是什么意思?”我把脸又转向窗外,这就是了,为什么越来越难以将自己交给一个新的人。大家都一把年纪了,在认识对方前已独自过了二三十年,要解释的事情太多,在雪后的并不晴朗的下午,我不由突然觉得累。
骆问:“什么样的方式让你觉得奢侈?”
窗外的孩子在给雪人挂上她的红围巾,我笑了,没有说话。杨重第一次吻我的时候,我们都不说话,在暗夜里,我们象两只小兽一样挣扎,眼睛闪亮地注视着彼此,最后的最后,他捧起我的手,吻了我的手背,让我觉得,我是被他尊重爱慕的女人,我在和一个有妇之夫接吻,可是,我是被尊重的。和杨重的爱情,是我所经历过的最奢侈的事。
我说:“没什么,我从小学习不好,看见老师就平白无故觉得矮一截……学校在哪疙瘩呢,咱们去就是了。噢对了,我想起来了,就前面右拐走一点就到了,您那也不是什么知名学府,闹市区马路边上跟商场一起开着张的就是贵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中学呢,我想起来了,走罢。”
我一边说一边扭着收音机的旋钮,广告,音乐,治疗颈椎病讲座,电台的沙沙声,我说:“我一直觉得电台特别浪漫。”就这时,梦一般的,仿佛在潜水中上升时,光线从四周静静渗入幽黑的海底和身体,一个声音从沙沙声中来传出来:“其实我以前并不觉得,但我一个朋友总说,她觉得电台特别浪漫。所以我最近可以说,是在20多年后,象小时候听评书那样,又开始听收音机了。”
我努力克制着才没有尖叫,杨重的声音。
杀千刀的,他怎么跑到那儿去的。
骆说:“到了。”
我急急说:“再帮我转一圈,呃,这个人,我认识,我得听完这个节目,帮我转一圈。”骆说:“我们停在这里就是了。”但校门口的保安不让停,亦不让进,骆打开着窗户在那里跟他解释争执,我烦躁不安地将脸贴近音箱,在市声中我听着杨重,一切从来没有如此地象一个梦。
骆摇上窗子,轻轻跟我说:“坐好。”转动方向盘,我们又回到了大街上,人群重归寂静无声,空气中只剩了杨重。
那是一个讨论各国风土人情的节目,共有三个人参加,杨重在说:“……那里的人们,给我留下至深印象就是两个字,谦恭,噢,不对,还有两个字,高兴。”我笑了,他在说菲律宾,为公司的一个项目,他在那里工作过两年,一直不能忘记,我几乎听他说过在那里的每一天,他所到过的每一处。当说到当地的人民,他总是这样地,忘了自己真要说什么,总是说了一个词,又马上想起另一个。
他说:“人们都是过了今天没有明天的样子,所以不能想象如果他们谈起恋爱来,又如何。啊,他们那么地高兴,每个人都是歌者。他们唯一的信仰是上帝,在政治和其它信仰上就淡得多,二站的遗址上既有美军的墓地也有日本立的的纪念碑,他们都无所谓的样子。”
主持人说了很多废话,他问杨重,看的出他对那里很有感情,打算什么时候再回去看看呢,杨重说五十岁的时候,我又笑,忍着眼泪,他说过,五十岁的时候,让我和他一起去,现在所有关于我们“一起”的誓言他都忘了罢,偏又记得这个。
主持人又问,他近期还有出国常驻的任务么,他说没有,但是有可能离开北京到其它城市去。我愣愣听着,心里咚咚地响,左右是这么回事,他走了,我认识了骆,我自己也可以结婚了,等他从别的城市回来,我就可以气他了。
节目完了,我听着纷乱刺耳的音乐,骆说:“这是你喜欢的主持人么?我听CD听惯了,偶而听一次收音机,听见好听的歌播完了,老不由想倒回去听听。”我愣愣看看他,心里针扎一般地痛,呐呐说:“我也是。”
我们重又回到校门口,换了一个警卫,骆说了两句话,就被示意可以进去了。我们停下车来,我默默跟着他走。学校远不象我玩笑中说得那么不堪,小桥在静静的冰上顾影自怜,学生们和家属区的孩子穿梭着打雪仗。走到图书馆前的长椅边,我说我想坐会儿,骆说这上边都是雪,你怎么坐。我疲倦地说:“没事没事,我就想坐会儿,堆会儿雪人儿。”骆说:“招盐你这又是怎么了。刚才听收音机还高高兴兴的一个人。”
我忍着伤心,只说:“对不起啊,我,我又不想见你们老师了。我,我今天有点拉肚子,我怕进了人家门就想上厕所,我现在就想去厕所,我去图书馆里的,你去你的,我在这儿等你。”
我挥手让骆走,骆说:“好,我去去就来。”
我微笑着看他进了一个门洞,我拂开长椅上的雪,坐下,衣服一下子就湿了,象个尿了裤子的傻丫头。我浑身冰凉地坐着,看着雪地。象个傻丫头一样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