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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断肠人在天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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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号角鸣响了战争的前奏,这是他继位以来最大的战斗,忙碌与忧心让他憔悴了很多。青镜一直担忧地守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起彻夜浏览前线的传报。
朔漠烽烟,尘沙漫天,千军阵前,锦旗飞扬。
一场战争,持续了几近一年。三年之期早已过去,但是没有一个人提起。
太子不愧是他精心培养的继承者,丝毫没有贵族子弟奢侈淫/逸的秉性,与军中将士同甘苦,打下了极高的声望。他不可能在战争的时期将太子唤回,丧三军之气势,而太子亦坚韧不拔,对于国家的责任早已融入了他的血液,立誓要与自己的战士们共进退,驱蛮夷,复山河。
而青镜,他也自然懂的……
直到漫天飞雪再次覆盖了整个草原,粮草告罄的夷狄终于败逃,向西翻过连绵群山。举国欢庆,欢庆西陲战事的胜利,欢庆边关的安定,欢庆军队的凯旋。
严寒的冬季,一张张洋溢着欢欣的面孔将寒冷驱散了三分,而皇宫深处的大殿内,却格外阴冷。
他看着最后告捷的奏章,随后,奏章在他手上滑落。
刺骨的寒风吹进殿内,他抬起头,看见离自己不远处,捧着茶杯神色惊恐地看着他的青镜。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他闭上眼睛,浑身无力地软靠在龙椅之上。
守在他身边的老奴弯腰拾起奏章,浏览了片刻,苍老的面孔僵硬,接着几不可闻地叹口气。
“公……公公……怎么了?”青镜焦急地询问,“不是胜利了吗?到底怎么了?!”
看了一眼青镜,老奴双唇颤抖,“太子殿下……殿下他……”
茶杯跌碎在地,清脆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青镜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奴,无法言语。
“万岁……请……节哀……”
“不!!”青镜惨叫,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上,双手撑地。碎裂的瓷片割伤了他的手,血流如注,他却浑然不觉,“不……不……我不信……我不信!!”
冬季的大殿,冷得彻骨,冷得让整个人都失去活着的希望……
军队凯旋,京城的民众夹道相迎,却安安静静地没有一点声音。
白幡在寒风中招展,纸钱与雪花在空中飞舞,所有士兵一身缟素,军队中,厚重的棺木被平稳地抬着,上面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层。军队肃穆雄壮,却又哀戚惨淡。
他站在高台上,默默地看着,皇后在他的身边,倚在宫女身上,泣不成声。
他记得接到奏章的那天晚上,她闯进他的宫殿,对他哭泣大喊着指责,指责他为什么要把他派到边关,派到战场这样危险的地方,他只能默然。
青镜也来了,他站在一群宫人之中,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所爱之人的棺木。
得知消息的那天,他在大殿上失声痛哭,然后如没有灵魂的木偶被搀回自己的房间,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不语亦不眠。
他看着为他三年前一念之差而伤心欲绝的人们,痛苦而自责。
他亲手将自己的儿子送上了战场,送给了死神,亲手终结了这一段他想要成全的感情。
气息颤抖,一滴泪水终于顺着他的面颊滑落。
他低头,轻轻拭泪。
瞬时,哭声一片。
文武重臣与宫人们皆失声痛哭,却不知是真是假,是虚是实。他在一片哭声中看着缓缓接近的棺木,努力地挺直了脊背。
现在,他的角色,是帝国的皇帝。
明黄色的袖袍在寒风中鼓起,他扬声,“我军乘照天命,奉旨讨夷,骁勇果敢,忠诚坚毅,大胜夷狄,天之所归,朕心甚慰……
“……太子身先士卒,英勇杀敌,却不能随军而归,但其上无愧于列祖列宗,下无愧于黎民百姓。今日之凯旋,足以慰其在天之灵!……”
哭泣声中,众人山呼万岁,他目光微移,看到人群中低着头的青镜。
天意弄人……造化弄人……他仰起头看着灰暗阴沉的天空,目光昏暗。
由于身份卑下,青镜无法光明正大地为太子守灵,只能每日待在清净居,哀悼恋人的逝去。
他也仍旧忙碌,安慰整日以泪洗面的皇后,安置奖赏凯旋的将士,然后将三皇子擢升为了太子,以安民心。
最大的庆幸,大概就是朝中重臣们大多已经明了他想要更换太子的意思。
先是太子因与男子押戏的丑事而被禁足,后是命其镇守边关三年不宣,三皇子也在皇帝的默许下,逐渐取代了太子的地位,在朝内地位逐步稳固……政治嗅觉灵敏的众臣们早就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彼此心照不宣,太子之位的更迭进行地平和而毫无争议,并未引起兄弟阋墙党派相争的祸事。
每日忙碌,他常常会停下手头的工作,望向东宫的方向。
那里有他身为太子时的爱情,也有他的儿子身为太子时的爱情,可惜全部夭折。一个断送在人,一个断送在天。
——也许,帝王的命运就是如此。连上天都不会允许一个皇帝因为个人的情爱而丢弃这万里江山。
青镜,是否能够从悲痛中走出来?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帮不上他,就像当时谁也帮不了自己一样……
这种痛苦,只能自己去克服,或者任由时间去湮灭。
再次看见青镜,是他来向他辞行的时候。他觉得,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他了。
青镜的容颜憔悴,似乎大病了一场,幸好,精神尚佳。
“你要去哪?”他坐在龙椅上看着台阶之下的青镜,低声询问。
“去四处走走,去看看您说的连绵的荒漠,汹涌的大海,辽阔的草原,清秀的水乡,最后,定居在他驻兵的地方,每日守着,然后在每个冬季,看漫天鹅毛一样的飞雪……”青镜扯起一抹苍白的笑容。
“……去吧,去看看也好……”他闭上眼睛,轻轻叹息。
“……多谢您一直的照料……”青镜双膝下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重重地叩首。
“你不怨朕就好……”他苦笑。
“青镜为何会怨您?青镜谁也不怨,要怨也只能怨青镜没有福气……”
“……需要些什么,就去领吧,别委屈了自己。”他疲惫地挥挥手。
“……谢万岁。”
青镜消失了,在那天之后,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宫中。他不知道他是何时走的,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只知道他离开了京城,远走天涯。
也许,在有生之年他都无法再看到青镜了吧?
下一个入主东宫的三皇子拆掉了清净居,为他的爱妾重新建造了一所奢华的住所,他对此没有说什么,只是偶尔前往东宫的时候,会略微想起那个小院子。
青镜所有存在过的痕迹全部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出现在宫中一样,他成了宫中一个禁忌的话题,只有老奴偶尔会在他耳边念叨上几句,但是近些年也逐渐地少了……
皇后终于从悲痛中走了出来,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为自己所剩的唯一一个女儿选择夫婿的事情上,但是前太子也已经成了在她面前不能提到的话题。
他仍旧每日守在皇宫西南的院落,大部分却只是因为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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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他低声吟道。
“万岁,您在说什么?老奴耳朵已经不好使了……”
“不,没什么,只是一首小令而已……”他合上书本,窗外,又是一个飘雪的冬季,他眯起眼睛,浑浊的视线已经看不清细小的雪花。
青丝已然化为银白,他已经太老了……
“你说,朕是不是应该退位,安安心心地做朕的太上皇了……太子现在也足够稳重,堪当大任了……”
“……万岁……老奴……听不清啊……”
“……算了,真弄不清你到底是在装聋还是真聋……”
“老奴不敢欺君……”
“罢了罢了,朕又不治你的罪……不过,朕真的累了……”
“万岁,累了就早些歇着吧,明儿还有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