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钗记》龙跃渊

1、斧头与玉钗

　　窦青至死都没想到：他仅仅凭借自家一把毫不起眼的砍柴斧头，竟砍出了后世十几代子孙的荣华富贵，砍出了西汉王朝最显赫的一个外戚世家。
　　那天下午，窦青正用家里那把有点钝锈的斧头在清河郡关津渡附近的山中砍柴，忽听下面的山道上传来“得得得”的马蹄声。转头一看，只见一匹马驮着一个老头、一个中年妇女在山道上吃力地奔跑着，后面十几个军士在徒步追赶，一边赶还一边“嗖嗖”地往前面放箭。
　　从那些追兵的装束看，是西楚霸王项羽麾下的楚军。
　　由于山道崎岖陡峻，马上又驮着两个人，那匹马已累得“咻咻”喘气，奔跑的步伐越来越慢，最后前蹄一跪，口吐白沫，瘫倒在山坡上。
　　老人和妇女从马背上摔下来，滚在路边的草丛中，半天爬不起来。
　　后面那些士兵已越追越近……
　　窦青见这么多军士追杀一个老人、一个弱妇，不由起了敌忾之心，从丛林中奔出来，高举斧头拦在山道当中，对着迎面奔过来的十几个军士喝道：“尔等都是追随项王诛无道、灭暴秦的义兵，为何光天化日之下追杀老弱妇孺？楚军军纪森严，是谁纵容尔等如此胡作非为？”
　　那些士兵都是一愣，一时搞不清这个樵夫打扮的汉子到底是什么来路，竟敢如此大马金刀地呵斥他们。他们此次追赶那个老人和妇女，也是受秘密指使而来，项王并不知情。此刻见这个拦路人一开口就抬出项王来，心里都有点发秫，竟是谁也不敢上前去和他厮拼。
　　窦青敢讲这番话，也是有原因的。他原是项王麾下大将军龙且的一个偏将军，在跟随项王进入咸阳火烧阿房宫后，因不忿楚军破城屠城的残暴行径，又听说项羽派人暗害了楚义帝，灰心失望之下，逃离楚军隐居到清河郡的关津渡钓鱼砍柴，后又娶了当地一个贫家女，生下了一子一女。一家四口融融洽洽，在这个偏僻的地方过着与世无争的渔樵生活。只是，他虽然过着隐居生活，但心中血性未泯，遇见有什么不平之事，仍然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比如今天，他并不知道这些楚兵为何要追杀这老人和妇女。但看到这么一群如狼似虎的军士挽弓搭箭舞刀挥枪地追杀一个老人和弱妇，心中锄强扶弱的本性便促使他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这时，那些追兵里面一个百夫长模样的头头持刀站出来，上上下下打量窦青，见他衣衫褴褛，面容黝黑，地地道道一副樵夫打扮，不像有什么大背景的样子，心里的惧怯便去了八九分，扬了扬手中雪亮的钢刀，厉声喝道：“我们奉项王令，追斩叛王刘邦犯属项上人头。汝乃何人？敢庇护叛王眷属？”
　　窦青大吃一惊：项羽的楚军和和刘邦的汉军现在正在荥阳相持不下。听说刘邦的父亲刘太公和妻子吕雉都被项羽捉拿囚禁在楚营中，难道这仓惶而逃的老头和妇女就是刘太公和吕雉？
　　他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老头和那个妇女已经爬了起来，正定定地看着这边。老头满脸惊恐之色，而那个妇女却并不如何害怕，双手搀扶着簌簌发抖的老人，眼睛镇静地盯着为她拦住追兵的窦青，并不急于逃跑。
　　窦青猜得一点没错：这个老人和妇女正是汉王刘邦的父亲刘太公和王后吕雉。汉高祖二年（公元前205年）四月，项羽帅楚军在彭城击溃刘邦的汉军。刘邦帅残部仓惶逃跑，路过家乡沛县，想带上家眷一起逃跑，却只找到儿子刘盈（孝惠帝）和女儿刘乐（鲁元公主）。吕后带着刘太公躲在山中避兵祸，错过了刘邦的部队。几天后，吕后听说汉军已经西逃，便带着刘太公一路往西去找汉军，不料刚出沛县就与项羽的楚军相遇，被擒获至军中。项羽把刘太公和吕后带在自己军营中，多次以此要挟刘邦，在荥阳还扬言要活烹刘太公。谁知刘邦根本不吃这一套。在项羽送信说要烹掉刘太公后，他居然回信说：我们起义反秦时，曾在军中相约为兄弟，所以我的父亲也是你的父亲。如果你一定要烹掉你的父亲，到时麻烦你分一杯肉羹给我吃。这封无赖透顶的信气得项羽重瞳子充血，当时就披挂上阵，点名道姓要和刘邦单打独斗，却被刘邦一句“吾宁斗智，不能斗力！”轻描淡写地顶了回去。汉高祖四年，楚军和汉军在荥阳相持不下。刘邦先后派辩士陆贾和侯公前往楚营议和，双方议定以鸿沟为界：鸿沟以东属楚，鸿沟以西属汉。项羽答应释放刘太公和吕后。刘邦派出一队士兵前去迎接。项羽手下一个姓范的将军不忿自己的叔父范增被刘邦使“反间计”害死，派了一个百夫长带一队人潜伏在楚营附近。当吕后一行刚刚离开楚营，就遭到了这队伏兵的袭击。双方且战且走，一直厮杀到关津渡。那队护送的汉军全部战死，楚军也只剩下了十几个人。吕后和刘太公被负伤垂死的一个汉军百夫长扶上剩下的最后一匹战马，慌不择路地只拣山路走，生怕又遇上拦截的楚军，结果就走到了窦青砍柴的山上，阴错阳差地遇上了救星……
　　那个百夫长见窦青对自己的呵斥无动于衷，仍手持斧头当道而立，不由怒从心起，抡圆手中的刀，呼地朝窦青脖颈砍去。
　　窦青久经战阵，跟随龙且将军浴血奋战数年，九死一生的场面不知经历过多少，岂在意面前这个小小的军官的一刀？只见他身子一错，避开那凶狠的一刀，手中的斧头一挥，那军官顷刻间身首异处，颈部喷出的热血溅了后面两个士兵满脸满身。
　　剩下的军士大惊失色，挥舞着兵器冲上来。窦青奋起神威，把手中的斧头舞成一个雪亮的圆圈，杀进军士当中。但见人影翻飞，血花飞溅，在一阵阵惨呼声中，十几个士兵顷刻间被他一斧一个砍翻在地。
　　窦青在楚军既久，知道楚军历来团结，凝聚力很强，所以战斗力也很强。一旦自己诛杀楚军士兵的事泄露出去，肯定会引来楚军的疯狂追杀，到时只怕天下之大，亦无自己容身之地。所以他在杀了那个小军官后，就起了杀人灭口的念头，是以下手毫不容情。虽然这些楚军都曾经跟自己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
　　在确定那些军士都已诛杀殆尽之后，窦青在草地上把斧子上的血迹拭抹掉，转头看着仍怔怔地站在前方不远处的老头和妇女，说：“你们是汉王的眷属吗？此地距楚营尚近，赶快逃命去吧！如是大队人马追来，我也救不得你们！”
　　那个妇女走近前来，叉手福了一福，说：“多谢壮士救命之恩！敢问尊姓大名？”
　　窦青挥挥手说：“我乃山野一村夫，夫人不必寻名问姓！回去转告汉王：天下汹汹数岁，徒以楚汉相争。汉王如得江山，当轻徭薄赋，休息养民，革除旧秦弊政，涵养黎庶苍生。”
　　妇人惊异地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了一下窦青：见他虽然弊衣破裤，但傲然挺立，神威凛凛，不由肃然起敬，说：“奴家谨领尊教。如汉王苟得天下，愿与恩人共商天下大计，富贵与共！”
　　窦青淡淡一笑，说：“富贵非吾愿也！汉王斩白蛇起义，以氓隶之身至王侯之位，此乃天意，非人力可为。项王外宽而内嫉，恃勇而残忍，欲以一己之力服天下英雄之心，吾知其必败也！太公与夫人幸避项王鼎镬之灾，此去辅佐汉王成帝王大业，天下百姓从此安居乐业，不再受流离颠沛之苦，此乃吾之夙愿。夫人其勉之！”
　　妇人眼中珠泪莹然，知道他不愿吐露名姓，再多说亦已无用，便指着窦青手中的斧头说：“恩人，奴家有一个不情之请：万望恩人将此斧头赐予奴家。诗云：‘无德不报！’恩公虽救人不忘回报，但奴家出身世家，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恩公苟不欲奴家报恩，奴家珍藏这把斧头，日后亦可以稍慰感恩零涕之心。”
　　窦青见她说得诚恳，亦且一把斧头也只有这么大的事，便把斧头递过去。
　　妇人欣喜万分地接过斧头，珍而重之地用一块绸缎包裹起来，放到包裹中收好。又反转双手，从发髻上取下一个凤形玉钗，递给窦青，说：“恩公，此乃奴家祖传之物，名为‘双凤朝阳’，是百年前一位隐士赠予奴家曾祖望星公的。那位隐士说百年之后，吕家必出母仪天下的奇女。奴家父亲吕太公把希望寄托在奴家身上，因此在奴家嫁给汉王那一天，将玉钗赠予奴家。现在，奴家将它转赠与您。他日汉王若得天下，奴家必有以报之：若恩公有女，必请为王妃；有子，必请为公侯。日后以此玉钗为记。如奴家有负此言，神明共弃之！”
　　窦青接过玉钗，仔细一看，只见这块玉莹润如酥，雕工精细传神，凤目栩栩如生。最神奇的是，在玉凤的腹部，隐隐现出一只与雕刻的凤一模一样的天然小凤，在玉里面振羽展翅，似要从里面腾飞出来……
　　窦青把玉钗递过去，说：“夫人，在下救人，实出于一时义愤，非图报答也！此玉钗乃夫人家传宝物，外人得之，恐非福实祸！在下万不敢受。”
　　此时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老者说：“壮士，老朽有一言：救命大恩，涌泉难报！区区一凤钗，亦为日后相见相知之信物，万勿推却。”
　　窦青本来就是慷慨潇洒的英雄好汉，见老者开了言，便不再多说，把玉钗放进怀中，便与老者和妇人拱手作别。
　　一年以后，汉高祖刘邦在垓下帅七十万大军围住项羽的八万楚军，以“十面埋伏”之计击破悍勇无敌的楚师；又用张良“四面楚歌”之计，瓦解了楚军斗志，迫使项羽连夜东逃，在乌江附近智穷力竭，发出“此天亡我，非战之罪”的哀叹后，自刎身亡。历时四年的楚汉战争就此落下帷幕。
　　被窦青从楚军刀口下救出的刘太公和吕雉，在汉高祖五年刘邦称帝后，一个成了太上皇，一个成了皇后。吕后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从不苟且含糊。她当上皇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求汉高祖布告天下，诏述清河郡一无名义士保驾太上皇和皇后之功，同时责令清河郡郡守用心访察，务必查出义士的真名实姓，并礼请至京，论功封赏。
　　清河郡郡守接到诏令，不敢怠慢，派出手下最得力的差役，走村串户四处访察，却没有任何线索。谁都不知道清河郡境内曾经发生了这样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谁也不知道那个只要站出来承认即可飞黄腾达的人究竟是哪个。
　　当然，窦青自己是清楚的。但他始终没有站出来，始终没有跟差役说自己就是那个诏书上有大功于社稷的“义士”。就连自己的妻子儿女，他也没吐露过半句。他与往常一样，每天上山砍柴，临河钓鱼，几年后又生了一个儿子，一家五口继续过着平静悠闲的隐居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