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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程久是个孤儿。
      在他仅剩的一点少时记忆里,他只隐约记得自己是被师傅从天寒地冻的麦田堆里给捡回来的。
      至于他的父母是谁,为何会被丢在麦地里,无论是小小年纪的他,还是已近弱冠的他都一无所知,甚至连可怜的零星影像都没有。
      也许是当时在麦堆里被冰雪冻得狠了,所以就一骨碌把什么都给忘了。
      其实忘了也好,一忘解千愁。前尘往事,无论好坏,都随着那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鹅毛大雪被深深地埋葬在了地底下,无可追溯。
      所以于程久来说,这样的遗忘,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没有了被遗弃的痛苦和失落,程久过得很舒坦,也很自得其乐,以至于师傅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会感慨万千,说他是个有福像的孩子,日后必定能一生美满。
      程久没有因为自己是个孤儿而成日郁郁寡欢,反而变得很开朗,当然也很厚脸皮的原因,除了自己的“失忆”功不可没之外,谁让他还有那么一个无所不能却又极其宠爱他的师傅呢!
      绝世之姿、风光霁月简直就是专门为他师傅量身打造的词语。程久坚定不移地相信:师傅的风姿世上无一人可以比肩。
      他的师傅不是别个,正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仙麓宫宫主——向离尘。
      对于师傅,程久是打从心底里崇拜他、尊敬他、亲近他,不仅是因着师傅所展现出来的无敌魅力,更重要的原因是,师傅是他的衣食父母!
      每次师傅过来看他时,都会带给他一大堆的食物和银钱,所以一到师傅来的时候,程久就会很自觉地蹲在自家的门槛上引颈以待。
      如此一来,只要师傅一露身影,程久就会一溜烟地跑到师傅面前,笑得跟朵太阳花似的灿烂。
      于是,师傅总会笑呵呵地夸赞他一句:久儿,你的笑容真的是无人能敌,很温暖,暖得让人心软。
      每当此时,程久总会笑嘻嘻地摸摸脑袋,腼腆地回应道:师傅过奖了。其实,他心里别提有多激动了。他那如神般的师傅啊,居然夸奖他了!
      所以每次师傅看完他回仙麓宫后,程久的尾巴总是会高高地翘个好几天,甚至连隔壁邻居虎妞刺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混话都懒得理会了。整天跟个泼妇似的小姑娘吵架,连他自己都觉得脸上无光,懒得理她!
      虽然程久一直以来过得很无忧,但是他也有被困扰的时候。
      英明神武的师傅居然始终都不肯传授他武功,所以程久到现在还是个只会些花拳绣腿的半吊子江湖人。
      除了跟猎户学的一身好箭术和粗浅的傍身功夫,身子长得比其他人结实些,他就跟一般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没两样,甚至长得比一般的书生更奶气。
      圆嘟嘟、白嫩嫩的脸带,一双圆不溜秋的大眼,一副弱不禁风的清瘦身板,毫无丝毫英气可言。不知情的人家见了,不是误以为是哪家的富贵小公子偷跑出来玩,就是以为是哪家的调皮小姐女扮男装出来玩。
      如此恶性循环,以至于,程久打小就下定决心要将自己训练成孔武有力的硬汉。
      可是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他的愿望不但没有实现,反而与目标越行越远。尽管他和其他的猎户一样打得一手好猎,可就是没人家看起来英武高大。他往旁边那么一杵,就是显得女气可爱了些,俏生生的,比一般的姑娘还讨喜。
      对此,程久深恶痛绝,即便他因此占了不少便宜和好处,但还是难消心头之愤。堂堂一个大男子汉,长得那么娘,简直就是耻辱,伤自尊啊!
      程久常常会因为这个原因睡不好觉,而失眠过后,气色自然不会好,病怏怏的模样就更显得柔弱了。
      照理说,他是师傅的正式弟子,师傅不该吝啬得连入门功夫都不教啊!为此事,程久磨了师傅很久,结果都是无功而返,郁闷得他直捶胸顿足。
      有一次,他缠得紧了,师傅实在没法子便又含着迷人的笑容回他道:久儿,你现在这样子就很好。学武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师傅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无忧无虑,很开心。
      师傅都开金口了,他还能怎么着!从此以后程久只能乖乖地放弃了学武的念头,只跟着山脚下的武馆师傅学了些粗浅的防身功夫。
      其实,他一直奇怪师傅对他的态度,很特别,与仙麓宫其他的师兄弟们都不同。
      首先他不像其他的仙麓宫弟子都住在山顶的仙麓宫里,而是被师傅放在了山脚的牛角村里。
      其次,师傅教授其他的弟子武功总是尽心尽力,却从不教他一招半式。
      最后,师傅给了他无上的自由。虽然他是仙麓宫的弟子,却不必受仙麓宫的宫规约束,可以自由自在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程久想自己的性格大抵都是师傅惯出来的。
      自由散漫,漫不经心,有事没事,只要清茶一壶,淡酒一杯,就能乐得跟什么似的。
      他是一个容易知足的孩子,随意却也很执着,活得认真又不认真。
      “师傅,你为什么不带徒儿去仙麓宫住,徒儿好想见识见识仙麓宫的样子,江湖人都说那是个好地方。隔壁的虎妞就总是磕碜我,说我虽是您的弟子,却连仙麓宫的大门都没进去过,真丢脸。师傅,你带我回去住,好不好?”有一次,程久被虎妞奚落得急了,便大着胆子恳求师傅带自己回仙麓宫住。小孩子的心性,总是爱跟同龄的孩子较真,即使不是真的爱那个地方,也想要去那里,就是为了争一口气。
      “久儿,仙麓宫没你想的那么好,进去了你会后悔的。那里不过是一个华美的牢笼,困住的是人的真心。师傅不想你不开心。久儿,你懂么?”师傅淡淡地看着他,笑容里荡涤着一丝苦涩的沧桑,眼神微凉寡淡,墨色的眼珠里翻滚着浅浅的漩涡,裹着深深的痛和伤,盈盈的,刺得程久的心都痛了。
      虽然他不懂,但他知道师傅伤心了,所以他再也不敢提回仙麓宫的事了。
      自那之后,程久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又仿佛什么都不明白。
      他隐约觉得师傅在仙麓宫待得并不快乐,甚至心里充满了不为人知的哀伤和愁苦。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强大的师傅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他也有苦也有愁,也有所谓的无可奈何。
      落日西沉,淡金色的余晖映照出院门口浅淡的身影。
      “师傅,你——你怎么来了?”程久慌慌张张地甩掉手中那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一脸紧张地小跑到师傅面前,脸带儿红通通地偷瞄着师傅的脸色,心里面突突的,小心谨慎的模样活像个做错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有些手足无措。
      不知道师傅有没有瞧见自己刚才笨手笨脚练武的样子,真是丢死人了!不会被师傅笑话死吧?他有些惴惴不安地盯着师傅猛瞧,心里头擂鼓一般,他瞒着师傅偷学仙麓宫的武功毕竟是理亏在先。师傅不会从此以后就不管他了吧!
      没错,刚才程久之所以慌慌张张的就是因为他在偷偷地自学武功。虽然师傅不愿意教他,但是他有自己的眼睛可以边看边记。这是他偶尔看到仙麓宫的弟子下山练功时记下的一套剑法——拂云惊雷剑。
      因为是偷师的,没有人教他正确的练法,所以他只能依样画葫芦地乱甩死扣动作,徒有其形却毫无其神,效果和威力自然是大大地折扣了,但是他还是练得很开心,连时间都忘了。虽然动作有时会显得很滑稽和笨拙,但他总能坚持着把一套动作从头到尾都做完。这对于他来说绝对是有莫大的成就感的。
      “师傅,你不会怪就久儿偷学仙麓宫的武功吧?我真的不是故意跟您作对的,只是上次见到仙麓宫的弟子练习觉得很好玩,便不知不觉记下来了,之后每次回来有空的时候就会随意练练。您老,千万别生气啊!”程久一脸卖乖讨好地认错道,小嘴儿跟抹了蜜似的。他可不想让师傅生气,还是赶紧认错的好。
      “久儿,师傅怎么会怪你呢!久儿的剑耍得很漂亮,很威风。才看了一遍便能做到如此,也算是可造之材,倒是师傅耽搁了你这许久。”向离尘温合地笑了笑,顺势还爱抚地拍了拍程久结实的小肩膀,“久儿,已经长得这么高了,过了今年,久儿便该到二十了吧?”
      舒朗的眉眼,清雅的笑容,看不出一丝不愠的神情。
      程久左左右右瞅了自个师傅七八遍,才安心地松了口气。师傅真没生他的气!
      他一脸羞赧地回答道:“师傅,弟子明年就要行弱冠礼了。到时,久儿让师傅主持行礼可好?”水汪汪的大眼睛期盼地望着仙风道骨的向离尘,真诚得让人无法拒绝。
      “久儿,以后的事还是看机缘吧,师傅现在也未必能做主。”向离尘有些含糊其辞地回应道,慈爱的笑容里有着微微的不忍心。
      “噢!师傅是一宫之主,必然是诸事缠身,没有时间顾得上久儿也是正常的!”程久有些失望地垂下脑袋,说出的话里不免带了些赌气的味道,像是要不着糖的孩子,整个人都恹恹的没了精神气。
      向离尘看着程久垂头丧气的样子一时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像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拿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璧石,摊开在手心上。
      美玉莹润无暇,映着微黄的尘光,淡淡地泛着七彩斑斓的琉璃色,煞是好看。
      程久的眼睛立马被吸引了过去,眼珠儿一眨不眨的,竟像是看痴了般。
      “久儿,师傅虽然不一定能当的了你冠礼的持礼人,但是这份落冠礼,师傅便先送予你如何?你瞧着可喜欢?”向离尘将手掌往程久的方向挪近了些,慈爱安详的眼底有着满满的宠溺。
      “师傅,你——你真要把这枚玲珑玉送给我?这不是你贴身携带之物么,怎么突然想着送我了?”程久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师傅手中的美玉,嘴边的口水都快流一地了,只是嘴上还义正言辞地说着拒绝的话。但是他一副眼巴巴的垂涎样足以说明他是有多么的喜爱这块东西了。
      “师傅说出口的话还能有假?”向离尘挑了挑英气的俊眉,有些玩笑地开口道,“若是久儿不相信,那师傅便把这玲珑玉收回了。”向离尘作势便要撤回手。
      “咻!”的一声,一阵暗影从向离尘的手掌上飞速地飘过。
      原本流光溢彩的玉石眨眼间便不见了。
      向离尘眯着眼,笑看着程久捂着玲珑玉的宝贝样子,笑开了怀,“你啊!手脚真快!”
      “师傅既然说送给久儿当落冠礼了,久儿自然不能辜负了师傅的一番心意。师傅,您可不能出尔反尔!”程久紧紧地拽着那枚玲珑玉,手脚利落地收进胸口,双手仍是严严实实捂着胸口,像是生怕被别人抢走似的。
      价值不菲的玲珑玉啊,怎么都不能让到手的宝贝飞了。程久猥琐地算计着,满足的样子,像极了店铺里摆着的招财猫。
      “久儿,喜欢便好,师傅以后恐怕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可送你的了。”
      “怎么会呢,师傅是一宫之主,哪能没个几件好东西。”
      “久儿,二十了,也该想着替自己置办一门婚事了吧!”
      程久一口唾沫噎在喉咙口,差点没给呛死,“师傅,您说什么呢!久儿,还小,讨什么媳妇,就算要娶妻,也等着师傅给牵红线呢!久儿,这一辈子就赖定您老了。”程久一脸奸猾地讨好着师傅。他的志愿的确是一辈子跟着师傅混吃混喝、吃香喝辣。
      “若是师傅不在了呢?”向离尘有些不在意地问道。
      “呃?”程久有些诧异地抬头,眼神怪异,“师傅,您今天有些怪!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程久心里头忽然有一种预感,那便是以后师傅可能再也不会来牛角村看他了。
      “久儿,师傅能有什么事?放眼天下,有谁能伤的了师傅?你不必担心。”向离尘笑了笑,随即自顾自地转身走到院子里唯一的紫藤桌旁坐下,漫不经心地敲着食指。
      “也是哦,师傅的武功天下无敌,哪会有事?”程久一脸奉承地赔笑道。只是心底的疑虑还是没能散去。
      也许师傅自己都未曾察觉,每当他有烦心的时候,都会无意识地敲打桌面。
      师傅这个小动作是程久不久以前发现的。
      “久儿,师傅以前带给你的梨花白,还有么?”向离尘漫不经心换了个话题问道。
      “嗯?梨花白还有啊,师傅你要喝,久儿这就给你去拿!”程久立即屁颠屁颠地跑进里屋,抱了坛大大的酒罐头,头顶心上还顶了两个喝酒的酒盅,一步一晃的样子逗得向离尘忍不住笑了,眉眼之间比之前舒朗了几分。
      就着满目溶金嵌紫的晚霞,师徒两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畅饮起来。
      从薄暮西沉喝到月上中宵,梨花白的清冽甜香飘了满满一个院子,醉了一地缭乱的荼蘼花事。
      那一天,向离尘破天荒地没有回仙麓宫。
      程久有点呆愣愣地看着喝得烂醉如泥的师傅,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越滚越大。
      那一晚,程久见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师傅,格外脆弱又十分真实的师傅。
      在他鞍前马后细心照料师傅的同时,他耳边反反复复响起的是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萧启彦!这就是师傅怪异的缘由么?
      那时的程久还不知道,萧启彦对于他来说也许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名字,但对于他师傅来说却是一个渡不过的劫。
      世上能伤他师傅的人,恐怕惟此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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