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罂辞》千夜弦华

22、第二十二章 出匣锋芒（三）

　　西陵……这名字那样好。繁华富庶，太平盛世。那里没有战争，没有阴谋，没有鲜血没有白骨没有背叛没有欺瞒，什么都没有，就像当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路圆圆微笑道：“就算温氏待不下去了，但西陵……我到了西陵，又能讨得了什么好处？”云开欲言又止，路圆圆摇了摇头，“反正，我就待在这里。”

　　杭华迁被打伤之后就一直沉默地盯着她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路圆圆道：“你需要叫人过来吗？”杭华迁一言不发，路圆圆慢慢走了过去，“你家老夫人那里，不需要找人来看着？她既然能这样跑出来，园子里面的人想必也不会平安无恙。”

　　杭华迁吸了一口气，竭力抑制住齿间可耻的颤抖：“你到底在想什么？”

　　路圆圆盈盈一笑：“我想做好事。”

　　杭华迁被她一噎，原本想说的话再说不出口，只死死盯着她：“你……”

　　温老夫人忽然动了动，手指茫然地蜷缩起来，朝着路圆圆爬了过去。云开眼底一寒，杭华迁惊怒道：“你敢动她！”反而牵动伤口，掩嘴咳了几声，指缝间溢出滴滴鲜血，痛得倒抽一口冷气。

　　云开抿唇一笑，面颊上的五痕血色越发鲜明，眼睛极亮，仿佛夜狩的狼：“我就是在这里杀了她，你又能奈我何？”

　　杭华迁几乎目眦，路圆圆轻唤道：“云开。”

　　她并没有责备的意思，云开却抖了抖，顿时从夜狼变成幼犬，弱弱地看她：“圆圆姐，是他先……”

　　路圆圆道：“我不是说你错了，只是做得过了。”云开皱眉道：“可他想对你动手。”少女眼底有一重浓郁的阴霾，阴鸷得挥散不去，“他该死。”路圆圆无声叹气：“云开，别再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了，好不好？”

　　“圆圆姐……”

　　“第一，他是杭家的人。第二，这里是温氏的地盘。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不想你杀人。”

　　云开抿了抿唇，过了许久才低低道：“可是，我也只会……”她忽然一凛，上前几步将温老夫人提起来，一手虚虚扼住了她的喉咙：“圆圆姐，有人来了。”

　　双成的脸又白了一分。有人来了，来了就会看到这一幕。温老夫人被人挟持，杭华迁被人打得吐血，怎么看都是要被直接拖出去喂鱼的大罪，每个人都在场，证据确凿，哪怕她真的一点都没动过手，也定然不会被轻饶。到那时候，就算是自家小姐，肯定也保不住她。

　　她闭着眼，不断在内心祈祷这个所谓来人……最好是个瞎子，是个哑巴，是个什么都不清楚的小丫鬟……即便知道这可能微乎其微，还是忍不住这样痴心妄想。脚步声渐渐传来，她忍不住抬眼望去——不看就罢了，看了她恨不得自己当场就晕厥过去。

　　熟悉的步声慢慢传来，中途微滞了一瞬，显然是看到了现在他们这副场景。不过一霎的功夫，便又恢复成沉稳不惊。路圆圆暗暗在心底又是一番估量，待到那步声足够接近，才扬起了一个笑靥：“温郎。”

　　“我本来还以为你再不会像昨日那样令我惊讶了……没想到，一大早的，就给了我这么个惊喜。”

　　温靖笑得十分温和，目光淡淡扫过神色难过的杭华迁。杭华远眼见自家大哥居然被打成那样，惊疑不定地望向他：“这……？”

　　被一个十来岁的黄毛丫头给伤成这样，杭华迁面子实在挂不住，一声不吭，勉强撑着想要站起身来，结果又是不支倒地，吐了一大口鲜血。杭华远面露急色：“大哥！”他欲上前，云开眸底一沉，扼住温老夫人的力道又紧了一分：“别过来！”

　　温靖面不改色地看向自己的母亲，她被云开虚扼住喉咙，面上却无半丝恐惧之色，仿佛鬻子般怯弱茫然。风拂过雪白的衣摆，星星点点的血迹，仿佛在雪地上绽开的一株红梅，风曳不止。他看着她，笑容竟似更灿烂了些：“居然能把她放出来，我还要好好感谢一番。”

　　“不用谢，她可是自己单独跑出来的。你若要兴师问罪，应该纡尊降贵地去问那园子里负责看着她的人——当然，也许已经用不着你问罪了。”

　　温靖敛起眼眸，扫视了一圈之后，慢慢道：“那你可否‘纡尊降贵’，向我解释一下，现在到底是副什么局面？”

　　路圆圆还没说话，双成已经惨白着脸解释道：“温少！温少！这真的不干我事！我只是奉夫人命来请十七夫人去喝茶的，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真的是冤枉的！”

　　“还没定罪呢，怎么就冤枉起来了？”路圆圆有些好笑，“不过她确实是遭了无妄之灾。是我脑子没转过来，还以为是你让她带我来看你母亲的。”

　　温靖唇际笑意如刃：“你看过了，有什么感想？”

　　路圆圆想了想，简明利落道：“一个疯婆子。”

　　“她确实是个疯子。”

　　温靖话音方落，杭华远已是一脸惊讶。这么多年来，关于温老夫人的事情，从来都是温靖最大的避讳。纵然是温氏族人，也只以为温老夫人性格内敛含蓄，不善与人交好，她的所作所为，都被遮掩得滴水不漏。这样一个母亲，温靖几乎从来都是绝口不提，更罔论这样直接在人前直呼她是个“疯子”。

　　忍不住和自己的兄长交换了个眼光，杭华迁亦是难掩惊异，自家少爷确实是气得快疯了——难为他现在受了重伤，还能脑筋清醒地这样想。

　　路圆圆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一定气得快朝你母亲看齐了，不过你还是先冷静一点，听我说话。”温靖没有回答，她便权当他默认，“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为了自保，才不得已伤了她。”

　　温靖还是没有接口，路圆圆又道：“她疯起来的时候，你想必也是吃过亏的。若是不抵抗，就会变成园子里头那些人的样子。”

　　他终于笑了，眼底殊无笑意：“那你怎么不干脆就被她弄死？”

　　路圆圆答非所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她日夜所思慕的人，并不是路杜若？”

　　“此话怎讲？”

　　温靖的语气极近温柔，仿佛脚下濒临一线薄冰，即将碎裂的脆弱。路圆圆轻柔道：“你认真地想一想，除了路杜若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在那段时间里，一度和你母亲较为亲近，而后又忽然匿踪的男人。”

　　温靖稍稍敛起眼眸：“你想说什么？”

　　“其实认真想想，路杜若根本就不可能和你母亲私通。就算他们两人真的曾有什么苟且之事，他也绝不会是那个‘季郎’。”路圆圆缓缓道，“澄海到安源，其间路途迢迢，你母亲虽然疯癫，可有些话还是说的清楚，那个季郎分明是曾和她朝夕相处，而后突兀离弃了她，此人必然是曾在温氏待了相当一段时间，又特意对她交待，自己需要离开，才会给她这样的承诺。你自己算一算时间，那种时候，我父亲是怎么在几百双眼睛下头，生出翅膀飞到温氏，然后勾搭上你母亲的？”

　　“你自然也只能说出这种话。”温靖淡淡道，“叫那个丫头放手。我可以给你一个全尸。”

　　路圆圆毫无惧色，轻声道：“既然是商户，乖乖去做点生意就是，再不济去当海贼，赚点小钱也行，偏偏还要往储君之争里头掺和，死无全尸也怨不得别人。”

　　她的声音十分清晰，每一个字都历历分明。那句子里毫无生字，杭华远却整理了很长时间，才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路圆圆，陡然变色，怒斥道：“放肆！”

　　路圆圆全然不以为意：“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若能答得上来，我可以给你一个承诺。”

　　温靖看了她半晌，忽然失笑。

　　他确实觉得可笑。

　　那种荒诞可笑，甚至超越了他应有的震怒和愤懑，他冷静道：“倘若你是想以此故意激怒我，引起我的注意力，再欲擒故纵，我不得不说，你做得很成功，至少成功了一半——我已经被你激怒了。我现在正想，下一步该是把你一脚踩死，还是直接从这里扔下去。”

　　路圆圆微叹了一口气：“我从未有过与你为敌的想法。”

　　温靖的语气里满是不屑：“我忽然很想拿把刀把你脑袋劈开，看一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路三小姐，你是睡了一觉之后，脑子也傻了吗？”路圆圆笑道：“你可以理解为我遇上了个疯子，所以也变得疯了。”温靖嘴角微沉，声音更加温柔：“原来你还能变得更疯？”路圆圆轻笑道：“可不是么。”

　　“你可以不信。”

　　路圆圆的话音居然比他更咄咄逼人，那种毫不匿迹潜形的傲慢与笃定，只眉尖一挑，便现出三分锋锐，犀利如刃下秋水——“但我不会时刻都像现在这样发善心。”

　　温靖冷笑道：“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这里是澄海，不是你的安源，别说抛尸荒野，哪怕我将你潜醢以食，都没人敢替你掉一滴眼泪。”

　　路圆圆依旧笑意淡然，他的目光虚虚掠过给予自己生命的那个女人，毫无感情的冰冷。她雪发凌乱，神情茫然得近乎于无辜，仿佛早便远离这万丈尘嚣，这世间的爱恨离合再入不得她眼内。

　　抛却了一切，心心念念的，终究不过是那个背弃了她的名字。若一切能再重来一回，她是否会觉得后悔？

　　杭华迁看着温靖的眼神，心里忍不住着急，强抑住胸口处的剧烈痛楚，怒喝道：“既然都知道她做了什么，你、你以为温少还会顾忌这个罪人？！”

　　“……安源不是我的。”路圆圆答非所问，停了一停，又笑道，“你不会顾忌她，我自然是知道的。我也知道，有些人确实是会顾忌着她，于你又有何干？”

　　杭华迁怒发冲冠，又触及伤处，肺叶受损，连呼吸都变得痛苦难忍，艰涩道：“你……”

　　温靖毫无怒色，笑容仿佛越发温软：“我若不答呢？”

　　“我烂命一条，自然没什么损失。就是澄海温氏这上下几百口人，倒是可惜了。”

　　“怎么个可惜法？”

　　“你多年经营澄海，故作暴躁肤浅，行事莽撞，实则韬光养晦，暗里筹谋，目的还不是为了一个？”

　　温靖的眼瞳陡然收缩。路圆圆却是微笑：“不过很遗憾，你并不了解他。他并不是一个会被表象蒙蔽的人，你那点小九九，连我都瞒不过去，在至尊眼里，更只是个笑话罢了。”

　　杭华迁疼得一身冷汗，也没顾着听路圆圆到底在说些什么。纵使她舌粲莲花，在他眼里也不过蛇蝎心肠。温靖倒还没什么，杭华远却是面色渐渐凝重，他以为自家弟弟又被怎么编排了，脱口便道：“温少！切、切莫听她花言巧语！”

　　“我并不了解他，那你就了解了？”

　　这个“他”，几乎不言而喻。

　　云开抿了抿唇，竭力压抑住自家内心深处最浓厚的恐惧。路圆圆轻声道：“你还是小觑了他——这普天之下，论心机筹谋之深，引一步而定四海，未有能出其右者。”

　　温靖笑了一下，竟似是感慨：“我从来不敢小觑天颜。”

　　路圆圆微笑道：“如果你愿意答应我的条件，我可以做你的谋士。”

　　温靖的眼神微微一凛，出口的话语里蔑意却是不减：“谋士？小姑娘，你是不是话本故事看太多了，脑袋不会转了？”

　　路圆圆不卑不亢道：“第一，我不是小姑娘，如果我没有记错，我应该还比你大上四个月。第二，我从不看话本故事，我的脑袋若是哪天不会转了，那就是我死了。”她顿了顿，声线柔缓如梦，仿佛一个硕大无朋的诱惑，吸引着无数飞蛾扑火，“只要你想，我可以为你所用。”

　　温靖眯起了眼睛：“那好吧，老姑娘，我就不谈你这话有多荒谬了——老实说，你这副样貌，就算推给我暖床，我也要衡量一下的。”

　　“明人不说暗话，你何必这样遮遮掩掩？”

　　“好，我权当你真的了解现下形势，可你又能做的了什么，你能翻出天去吗？”

　　路圆圆慢慢道：“我比你强。”

　　再寻常不过的四个字，连出口的语气也是淡淡的，但其中蕴含的矜傲之气却仿若天成。

　　温靖看着她，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慢慢涌了上来。她的气势不并强，也无法压制住他，可是他居然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这话落在旁人耳里，自然就没那么简单了——这是挑衅，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杭华迁咬牙切齿，也不顾忌自己伤处了，破口大骂：“你他妈就是路氏出来的婊子！一模一样的贱……”

　　他话音未落，云开一脚踢了过去。

　　杭华迁直接翻了白眼，立扑不起。杭华远惊怒交加：“你！”云开漫然回视他：“他没死，只是要个清静。”

　　杭华远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着她，云开不迎不避，视线凛冽竟不下于他。杭华远的目光扫过路圆圆——他发觉眼前这女人和她身边的一切，都实在是不可理喻。说她聪明，偏偏能说出这样极愚蠢的话来。说她有勇气，分明是狗胆包天不计后果。哪怕是到了现下，她竟然还似根本分不清状况——

　　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干脆直接把路圆圆丢到海里喂鱼，他稍稍近了温靖半分，手指已经触到了剑柄，低声道：“温少……”

　　温靖凝睇着路圆圆：“你还有什么话想说？我会连你的首级一同送去给路茞的。”

　　路圆圆道：“你是真傻啊，就算你让他麻痹大意了，又能怎样？你以为温氏的结局会改变吗？打从一开始搭上废王那条不归船，温氏一族就已经注定沉没澄海了。最后一点用途也不过扒皮抽脂，再敲断骨头吸点髓罢了。”她低低一笑，“我知道，你还是在指望他，所谓的‘仁善之名’——确实，他素来沽名钓誉，从不让自己落一丁点话柄，心肠明明阴黑如鸩，还要硬扯着一张人人赞颂的好脸皮。不过你大概漏想了一点，就算他一时无心，又或是真的浑不在意，并不收拾你。可他日秦王在御，以他心性，眼里可容不下半粒砂子。”

　　温靖慢慢道：“我别无选择。”

　　从一开始，便别无选择。

　　从柳氏满门流放，端王伺机求财，路氏血雨腥风——他一步一步，别无选择。

　　权大的压得下权小的，百年累积的滔天财富，于皇权纷争之下不过是手掌翻覆之间的游戏筹码。恨只恨他当时年幼软弱而不得决断，唯一的依凭，不过是疯癫的母亲和残疾的幼弟。族中大权半点不由人，有世叔鼠目寸光，真的跟着废王慢慢走上了那不归路。

　　全族生机一线线湮灭，泥潭深陷，屠刀在上，到底是身不由己。

　　路圆圆冷笑：“所以他就算手下做得是世间最龌龊不堪的事情，也非要粉饰太平，给自己找出一个可以名垂千古的正当理由。所以他放任端王坐大争储，所以他任由温氏自大不臣——待到一切螺钉，他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灭了温氏满门，把澄海所有财富归为己有，然后留几根小草显示天家大度。你看，他明明做的是和老子一样缺德的事情，旁人却可理所当然地赞一声吾皇慈悲，吾皇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