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在硬盘里找到完结后增补的一篇稿子,放在这里勉强可以算番外。
虽然还是蛇足,但是敝帚自珍,与前后文都有联系,但是都不连贯。大家看着玩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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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衣衫顿减,而屋内炭气亦少了许多,人人都觉得说不出的舒坦。慈宁宫的嬷嬷、姑姑、宫女打起帘子,看着外头欣欣向荣的春和景明,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了喜色,而太后养的那只画眉,此刻仿佛也和人似的兴奋起来,尖喙一张,唱起歌来。
“听听!”太后钮祜禄氏一脸高兴,眼角的皱纹绽开一朵花儿来,衬着她花白而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真个有鹤发童颜的错觉。她指了指那只懂人情的鸟儿,笑道:“一开春就亮嗓子,这韵味绵长,指不定就有好事了呢!”
服侍在她身边的皇后、嫔妃和得脸宫女们,哪个不要凑趣儿,个个花枝乱颤般随着一道笑,且争着说应景的话:“可不是,昨儿慈宁宫还飞来好大一只灰喜鹊,尾巴那么长!果然是入春的喜兆!”“还有,臣妾昨日梦见一道金光照进宫闱里,还仿佛听得见梵音!”……
太后越发合不拢嘴:“小蹄子,知道你们个顶个的嘴甜!不过今年,宫里几个阿哥格格到了岁数该指婚论嫁了,倒有喜饼吃!”又说:“你们乐得热闹,倒是皇后如今身怀六甲,还要忙这些事情,怪不得人心疼她!”
皇后乌喇那拉氏何等聪慧,刚刚拍马屁她没能插得上话,此刻指名道姓在自己头上,再不说两句岂不是自己犯傻?她挺了挺凸起的肚子,笑道:“太后心疼臣妾,其实呢,我跟着一道欢喜,累点也值得。若论喜事,头一个该是四阿哥,接着呢,是五阿哥。还有……”她的眼神一瞟,那个倚着窗户歪斜站着的人儿,这才把目光转过来,却是既没有羞色,也没有喜色,反而狠狠一皱眉头,撇了撇嘴,便把脸转向窗子外去。
皇后虽则没有被她当面顶撞,可是一脸笑对着这样一张冷脸子,也自是够尴尬的。她们在后宫历练多年,讲究个“喜怒不形于色”,因而很自然地转过眸子,还是那张笑脸,继续说她的话:“内务府选秀的事已经紧锣密鼓筹备起来了。入了夏,大约皇上还要往承德行宫接见蒙古亲贵。太后放心,都按部就班着呢!”
太后眼儿尖,早就瞧见冰儿那难看的脸色。从去年十月她闹的那番事情后,一直病病歪歪,连新年都是在病榻上过的,如今好容易起身了,但原本丰润的脸蛋瘦了好大一圈,仿佛怎么补都补不回来了。更让人心疼的是她的眼神,原本她虽然就有个“冷面公主”的诨号,但还不乏活泼开朗的时候,如今连笑都难得一见——刚刚大家伙儿说笑得那样,就她,一脸不耐烦,只把请安侍奉当做苦差事一般。
正想着,外头通报乾隆来了。大家立刻整整衣摆,掠掠头发,恭敬地分班儿站着,等候圣驾。
“给太后请安!”虽是皇帝,面见太后时还只是儿子的身份。乾隆笑吟吟打千儿向太后行礼,见太后高高兴兴的模样,便也露出欣慰的表情,斜签着坐在太后的条炕左边,问道:“额娘这里安好?内务府刚刚送来织造府织的春衣料子,我叫皇后先送来给额娘挑选,可有满意的花样?”
太后笑道:“老婆子一个,穿什么花样,左不过大方得体就行了。我挑过了,让她们再挑,看她们穿得仙女儿似的,我也觉得养眼。”
乾隆的目光便巡睃在太后身边这些莺莺燕燕的身上,果然一个个花红柳绿,各有千秋,但只觉得少了当年孝贤皇后的那种清素典雅的类型。突然,他眼前感觉别样,细细一看,靠窗侍立的,身上是月白素绢的棉袍,雪灰色夹袄,头上只用珍珠,倒是素净得可以——但是,她这素净,有问题。
乾隆敛了点笑意,点点手道:“冰儿过来。”
冰儿听见他叫,心里还有些别扭,挨挨蹭蹭过去了。乾隆放缓声气道:“刚刚那些料子,太后挑过后,叫皇后也为你选些。正是好年纪,又是这样的白皮肤,穿什么颜色不好看?”他转脸特意对皇后说:“以前见冰儿喜欢翠色、湖色,朕倒觉得桃红、藕荷和葱黄色也很衬她。你眼光好,找些娇艳一些的花样。”他最后加了一句:“快要指婚下嫁的女孩子了,打扮得还是要喜气点!”
冰儿忍了许久,终于被这最后一句引爆了:“皇阿玛国事繁忙,女儿穿件什么衣服的事,还是不劳操心了吧!”
话说得依旧没水准,乾隆掉了脸子道:“朕好心关心你,你就是这么跟阿玛回话的?”
冰儿胸口一起一伏:“谢皇阿玛关心!我喜欢素净。”
太后见他们爷儿俩又要杠起来,急忙打圆场:“冰儿像她额娘,不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也是好事,毕竟孝贤皇后克勤克俭的德行是皇上上谕里赞颂的。其他事,皇后自然办得妥帖。”她剜了儿子一眼:怎么不懂呢!冰儿就是这样的别扭性子,两厢里顶撞起来,皇帝自然要面子不能塌台,她正是性子梗的时候,又不会轻易言败,吵得厉害了,难道再打她一顿不成?
乾隆心里比太后还要五味杂陈,忍了又忍,还是决定自己这里先找台阶下。他撇过眼不看女儿,笑嘻嘻又寻了其他话题和太后聊起来。
“今年是科尔沁蒙古入觐,不过,喀尔喀那里也选了几个到承德。”乾隆笑道,“如今西边阿睦尔撒纳已经被达瓦齐逼到绝境,他牛马人口多,拖累重,已经遣人递话过来,要服从朕这里的安排。这个当口,真是关键极了。宗室里适龄的格格都已经由宗人府开了单子过来,要斟酌着和科尔沁、喀尔喀,甚至准噶尔投诚的汗王台吉拴婚。”他瞥了瞥女儿,这句话至关重要,不能不说,回头又对太后笑道,“宫里长成的公主也要指婚——年纪再大,就拖不起了!”
此刻四格格和嘉公主已经下嫁了,六格格还是个小娃娃,适龄的公主就那么一个。冰儿暴躁的习性一点没因为那顿差点要了她命的荆杖而收敛,一下子跳了起来:“我不嫁人!终身不嫁!”
乾隆倏然扭头,不错目地盯着她,目光冷冷的,带着他素来的不容侵犯的威严:“你不嫁,你在宫里做什么?!”
她已经是一脸泪,但是说话完全不带哭腔,昂着脑袋,仿佛天下人都欠了她的似的:“皇阿玛舍不得留我吃一碗闲饭,就放我出去自生自灭好了!”
“放屁!”乾隆也不由怒了,“你不要脸皮的事还做得不够多么?放你出去,好把皇室的脸丢到外头去是么?”
太后开口想劝,但是父女俩一句递一句地抢白起来,已经容不得他人插嘴了。冰儿神色懍然,语出极快:“嫌我丢脸,皇阿玛可以赐死。我死过几回的人儿了,不怕!”
乾隆一下子从位置上立起来,横眉怒目,看起来像是就要冲过去扇冰儿两个嘴巴一样。但是他没有动手,语言却尖刻起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还没有寻死的资格!你指望着寻乱葬岗里你那个叛贼义兄?我告诉你,你有点滴触犯朕的底线,我就刨尽他的坟茔,然后锁你在宗人府高墙里,让你四体不能动弹,在炕上待着慢慢熬日子去!”
“皇帝!”
乾隆听见母亲的语气带着不满,甚至带了点哀求,心里猛然一抽:他们已经闹过那么过分的一场了,在她几乎丧命的时光里,自己摧心肝的疼,祈愿上苍大发慈悲,留她一条命在。可是两人相对时,总难以心平气和地说话,难道真是一个劫?!
好在,刚刚的狠话丢出去,冰儿好歹及时收敛了。她横眉怒目,双泪交流,可总算抿紧了嘴,抿紧了那些不堪与闻的话。究竟是怎么样的性子,让她倔强到了这个程度?
好好一次请安不欢而散。太后身边的嫔妃们大气都不敢出。乾隆对冰儿道:“你别在这儿气着太后了,跟朕出去!”
冰儿不发一言,跟着走了出去。
皇帝上了肩辇,抬脚跺了跺轿子底板。他眼角瞥见冰儿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清清喉咙说:“在后头跟着,走走路,让你脑子清醒清醒!”转头对抬肩辇的太监们道:“上御花园!”
早春的花园还带着一丝寒冽。冰儿不由忆起她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第一次走进皇宫后院,此番想来,只觉得命不由己,真正想哭。乾隆已经下了肩辇,负手径直向前,小太监们都是一溜碎步小跑,紧紧跟着伺候。她有些不知所往的苦恼,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乾隆蓦地停下了脚,对身边人道:“你们先下去吧。”转脸看着女儿不言语。
冰儿扭着衣襟,低着头也不肯看他,可是心里委屈,眼泪直往下掉。
“今日好别扭!顶撞得朕好!”他声音不严厉,反而有些温柔,虽然冰儿执拗地不抬头去看,可是心里毕竟软化下来了。
“是不是……还在想着慕容业?”
“没有!”她别扭的声音响起来,“他已经不在了!”
“那……”话说了半截,乾隆还是咽了下去。其实么,就是心里还有这个人,放不下,谁都接受不了。可是,真的因为曾经的一个喜欢过的人,就负气到再也不管未来了?她还那么年轻,未来还那么长!
看到冰儿的脸上,并没有哀伤,也没有悲痛,只是似乎脸颊上每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唯有透过她的眼睛,似乎还能略微瞧见端倪:她没有哭,眼睛却是红红的,一眨都不眨,仿佛在用尽全力控制住内里的伤悲,那被突然翻出来的、揭开来的、血淋淋的伤疤,伴随着硬被埋藏下去的、彻骨的痛楚。
乾隆终是心痛,踏上一步,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头,那小肩膀耸了一下,仿佛不胜惶恐,旋即僵硬僵硬的,似乎还不习惯他的爱抚。乾隆叹了口气,把她的肩揽进自己的怀里:“想哭,还不如干干脆脆哭一场,说不定郁结的气哭出来,就会好些。”
她渐渐放松了紧绷的肌肉,然后听见她闷在他怀里瓮瓮的哭泣声。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乾隆低声在她头顶道,“可是,怎么的也得抬起头,向前看。”
冰儿在他胸怀里,真个抬起头,只是无法向前看。她目光所及,是父亲俊逸的脸庞,眼皮垂着,目光温和,正在凝视。再往上看,是粉蓝粉蓝的天穹,碎棉般的白云点撒着。冰儿病中很久没有关注自然,突然发现,原来天空也可以那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