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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跌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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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交往了快三年,突然有一段时间,他变得很忧郁,本来就少开口的人突然变得比我认识他以来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寡言。我不禁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回答是几个简单的句子。
“爷爷死了。留下我母亲写的一封信。亲生父亲不久前找到了。也死了。”
我突然明白了他为何会有轻微的洁癖倾向,为何一直很礼貌客气的对待身边的人,为何会小心翼翼的怕做错任何事,为何会讨厌丢弃猫狗的人,为何不养小动物……也许,是怕抛弃与被抛弃。他与这个世界表面上看很亲密,但是他却隐约的与身边有可能伤害到他的一切保持着一段恰当的距离。
那段时间里,他用一种小动物一般湿润的眼神看我,那眼神里包含了请求谅解和信任。
我见过阿城的爷爷一面,一个粗壮的农民汉子,在土里打了一辈子的滚。那天他来找阿城,他长着一张非常沧桑的农民的脸,脸上横竖遍布沟壑,尘土一般颜色的皮肤,积存着岁月留下的气味,是泥土的腥味。我熟悉这种味道,我祖父临死前,不愿洗澡,浑身上下都是黄土大地的芬芳,这是农民一辈子的荣耀,他要带着这荡人的气息离开。
阿城的养父也会像我的祖父一样,在离去之前,满足的闭上眼,怀抱着幸福,闻着春天的芬芳。可我想,陪在我祖父四周的,是他的子孙后代,祖父是完成了一个极其伟大的任务,不带任何遗憾的追随先人的脚步去了,我相信他的灵魂永将得到安息。若这个世界上有天堂有上帝,这个善良平凡的老人的闪着伟大光芒灵魂,一定会被上帝牵着到天堂里永生。但阿城的爷爷,却只有阿城这一个孙子。他离去前,会不会感到孤独和迷茫,不知自己最后去向何方。
阿城很奇怪,他很会照顾自己,一直让自己保持非常干净的状态。若不是亲眼见到他介绍他爷爷给我认识,我绝对不会认为阿城是他的农民爷爷养大的孩子。阿城很多方面似乎天生就像个日本人,温柔、礼貌、爱干净……
阿城给我的信里,写道,他的爷爷与他的亲生父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的亲生父亲是个艺术家,脑子有点问题,有同性爱人。他的爷爷是个地道的农民,为了他这个唯一一个血脉,操劳了一生,最后死于过劳死。而他母亲,是一个平凡渺小,身世悲惨的小女人,最后死于跳河自杀。
阿城提到自己的亲生父亲与亲生母亲时,并没有怒气。他的表情很平静。
他说,他的父亲醉酒后使一个女人生下了他,他父亲不要他这个孩子,给了那个女人一笔钱,让她带着他远走高飞。女人回到了他的家乡,准备赡养她年迈的农民父亲,和孩子、父亲三个人相依为命。女人想了很久,一个单身的女人家带着个孩子,在这边影响不好,容易遭人说闲话,而且孩子长大后也不好解释他父亲到底是谁,最好的办法就是再找个憨厚、老实、不介意她生过孩子、能过日子的农民当男人,如果可以,她还能替她男人再生几个孩子,然后和男人一起弄点余钱,替父亲养老,供几个孩子生活。和男人一起为这个家操劳,照顾父亲。等孩子长大成人,她也可以安心的入土了。
于是她找来一个媒婆,打算打听一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替她办事的媒婆还没进门,见到她家的两间破茅房,又闻到一阵不知打哪传来的猪屎味,赶紧用一块发黄的手绢捂着鼻子,眉头也皱了起来,嘴角似笑非笑的撇着,挂着一丝鄙夷的神情,边往后退边鼻子里发出嗤声,“啧啧,你这穷旮旯地方,连根毛都没有,又臭又远,怕是虱子都不肯落脚……”说着就越退越后,女人想了想,暗自咬了咬牙,心想看来舍不得钱财是办不成事了,忙堆砌起讨好的笑容,扯住媒婆的衣袖,“等等,我们家是懒得换屋子,钱嘛,还是有的。不缺。”说着,转身回屋,拿出厚厚的一叠钱,准备递给媒婆。“这点心意,不成敬意。要是事成了,还有厚礼相待。”
媒婆哪见过这么多钱,眼前一亮,眼珠盯住那叠钱就挪不开了,整张脸在看见钱的一瞬间泛起了红潮,她的胸脯像被狼追一样上下耸动得厉害,她捂鼻的手一跳一跳的伸出来接钱,黄手绢翩翩落在了土地上,就像她咧开嘴笑时露出的牙齿一样黄。她离女人还有点距离,伸出手还够不着那叠钱,她赶忙猴急的往前冲了一步,一脚踩在自己的手绢上,把钱猛的一把抓过来,也不数,只是暗中掂量掂量了,虽然还不知道这叠钱的数目具体是多少,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城里来的婆娘比以往她接手的任何一次说媒的报酬都要高得多。
“这还算过得去,勉强可以找个凑合着过日子的男人了。”钱一到手,媒婆就又换了一张脸,挂着狡黠的笑,带着些许傲慢,进了门。她一进门,就看见女人的父亲坐在桌边,背着身,在看不见表情,沉默的可怕。“这就是丈人?”媒婆颠着小脚走过去,蜡烛的暖光旁,这个历经沧桑的壮汉子,正抱着一个小孩——阿城。
“啧啧,你还是个生过崽的婆娘,哪个大爷们会受这种委屈呢……”媒婆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但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东西,话停了一下,眼珠子骨碌转了几圈,再开口语气就变了,“不过我再帮你想想办法,应该还是有人愿意的……”说着就她就揣着一叠沉甸甸的钱,离开了女人家,临走前嘱咐女人准备好嫁妆,等她好消息。
女人安下心来,甜蜜蜜的幻想着新的生活。她等了好几天,都没见媒婆的消息,后来又过了几天,出门洗衣物买菜时会看见几个男人有事没事在她家屋子外转悠,她没在意,心想大概是媒婆已经开始张罗着自己的事了,心里又是一阵甜蜜。再出门前,还会特地梳妆打扮一番,心里满意了,才摇摆着腰肢晃出门。倒是她父亲,黑着脸,从家里拿了把大锄头抗在肩上,把那几个男人赶走。又过了一个月,女人等得发慌,等不及新男人的到来,就决定在男人来之前,先自己赚点小钱,不然等男人来时,嫁妆都被孩子花个精光。说干就干,女人很快就替自己打点好了一切,她在乡下摆了个地摊,买点父亲种植的土菜。摆摊的地点是当地的乡市场,离村子有十里地,路上要经过一条田间垄埂路,两边都是农作物,晚上黑漆漆的,一点灯火都没有,只有不知名虫子的嗡鸣做伴,她每天起早贪黑,盼望赚点小钱,好供孩子以后上学用。
没多久的一天晚上,她收摊的时间晚了点,整条路上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个人在赶路。结果就在这条回家的小路上,被几个突然从路两侧冲出来的蒙面劫匪抢劫了一通。并且还被□□了。女人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摸着空扁的贴身钱袋身和剧痛难忍的下身,她脑海里那仅有的一点希望也消失了,她认为她这辈子算是玩完了。一口气喘不过来,跑到在村子里又是告状又是喊冤,大哭大闹了一通。村子里的女人们本来就不拿这个城里来的新女人当回事,背地里都骂她骚货不要脸,在城里勾引男人生了个没爹的崽,跑回乡里伤风败俗,如今更是觉得她四处招摇惹来了大祸,该她吃苦。老人叹气摇头,村里的男人倒是想帮她,但家里的婆娘们都冷着脸,谁敢靠近这个疯女人就和谁急。结果到头来没一个人肯伸手拉她一把。连媒婆都锁紧家门,连一面都不愿意和她见。
最后,女人绝望了,想不开,决心自杀。她临死前写了一封信,把她孩子的身世和发生的一切都写了下来,末尾大骂了那几个蒙面劫匪、村里的冷血人、不负责的臭艺术家、和艺术家的受虐癖男恋人。信中还嘱咐父亲,千万别告诉孩子他的身世,也别让孩子在农村里生活,等他大点,让他去城市里找个学校上学,给他一个平静幸福的人生。写完信后,女人洗了个澡,换上新鞋,像《天鹅绒》里那个疯女人一样,抛下家中年迈的父亲与年幼的孩子,跳河自杀了。
我听完后,沉默了很久很久。只觉得眼前湿润朦胧,看不清。再一摸脸,湿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