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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序章 咒之年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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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栖弦就生活在被觞凉久久注视的长庚星域。
对双亲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只有兄长与他作伴。
他们与其他处境悲惨的族人为伍。
另有一些人,逼迫这一族人作战、采石料和去权贵的晚宴当礼物。
栖弦年纪还小,还没把这一切都经历一遍。
他哥哥则计划着早日送他离开。
“你的名字是栖弦。我的名字是栖鸦。你姓萧韶,我姓白庶。”
哥哥对他说。
“虽然我不知道‘姓’是什么意思。但妈妈和爸爸说最好还是记住这个。你是萧韶栖弦。我是白庶栖鸦。”
“你长得太好看。即便是作为雪碎族,你的容貌也太出众了。所以,你必须要彻彻底底地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
哥哥时常愁眉不展地念叨。
这会儿栖弦没跟哥哥在一起。
他和朋友们一道登上一条七拼八凑的小船。
去营救一个即将被处决的同伴。
那个女孩既不擅长战斗,容貌也“没有可取之处”。
所以,她既没资格上战场,也不会被选为“礼物”。
也许,她真正擅长的是记忆、计算、论述和交际?
但这些对于出生在长庚星的孩子来说没有任何用处。
所以,那女孩将会被处理掉。
不是什么残忍血腥的处理仪式——
只不过就是像丢垃圾一样被放逐到长庚之外的宇宙虚空而已。
“我学不会挥冰凿子,因为我喜欢用匕首,但你们总是坚持‘雪碎就该用冰凿子’的那一套,根本不提供匕首。我长得不漂亮,但漂亮有时候也屁用没有。所以,我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是你们筛选‘垃圾’的标准!”
那女孩在刚得知自己被定为“废品”时是这样说的。
朋友们也为她辩护。
但是,在垃圾车上独自关押数天后,她的眼睛就失去了神采。
她只看自己的脚尖,不看同伴的脸。
她说:
“也许我真的是废物呢。我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遇到困难不去解决,而是自艾自怜,怎么不算废物呢。”
想到这些,栖弦的心就揪成一团。
他想对她说:
你当然不是废物。没有人是废物。
你太累,而且太孤单了。所以没力气反抗。
所以我们要找你,和你在一起。
船桨划破黑色的水。
栖弦还从未离水这么近过。
水声摇曳。
小船摇晃。
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水好像马上就要沿着船板涌进来了,小船会沉没——
栖弦从未这么害怕过。
太阳以惨白一片的芒彩照亮宇宙。
水面只有黑与白。
不要害怕,你可是去救人的。
栖弦对自己说。
“我听见垃圾船的声音了!”
其中一位划船的朋友说。
“是垃圾船!我看到上面的灯光了!”
另一个孩子说,
“快,趁他们还没过边界塔,我们追上去!”
“圆枣,我们来了!”
栖弦旁边的女孩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垃圾船的方向。
栖弦则有点晕船。
即便头昏脑涨,反胃,他依然紧攥冰凿子。
准备着被他们派遣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最前面划船的孩子指挥道:
“栖弦,跳过去,把边界石上的紫花锁钩凿碎!”
栖弦点点头,拿着冰凿子,站出来。
脚下是万顷黑波。
前后左右,往古来今,都是晦暗的水面。
栖弦心一横,跳离小船,冲向边界石。
他们选他开路,这本没错。
因为他是他们当中力气最大的,虽然不是最敏捷的。
然而——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在长庚以外的宇宙虚空,栖弦遇上了惊慌失措的一家人。
他们是星际难民,正要逃亡去九苍。
或许是青梢族,全家都是郁郁葱葱的绿头发。
但栖弦已经没那么好看了——
或者说,一摊稀碎,没有好看不好看之说。
“是活的吗——”
这家人的小女儿跪在地上查看,
“是!是!还在喘气儿!”
“没救了,墨鸣。都碎成这样了。神灵来了也没救。”
女孩的父亲一手按在她肩上。
“快,把他拾成一堆,一人拿一部分去祭坛埋了。你妈应该是在那里等咱们。尽快,墨笛,墨鸣!”
九苍以外到处都是这种事情。
孩子出生,树苗长高,屋子建好,母亲微笑……
而后,一切全部化为废墟。
(2)
到处都是这种事情。
楚漪站在森林深处,横木与布幔的碎片杂乱如尸块的某处。
这里曾是她的家。
三天前她离开这里,外出训练幻光术和体术。
三天前,这里还住着她的姨妈,舅舅,表兄和弟弟……
她母亲被神念杀害后,他们带着她四处流浪,东躲西藏。
现在,终于又被神念找上了。
无疑,是神念毁了这里。
归家途中,尚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她就发现了他们的痕迹。
她隐蔽行踪,迅速接近。
发现一切都已经发生过了……
黄昏来临,灰白的云块密不透风。
残阳如血。
楚漪愣在满天血光里。
她爽利和蔼的姨母们,悲伤但温柔的舅舅,寡言的表兄,吵闹不休的弟弟们——
他们去哪了?
全都死了?还是被神念抓走了?
楚漪在好几年前就失去了母亲。
她没有父亲。
现在,她也失去了剩下的亲人。
神念还要夺走多少呢?
奇怪的是,她的心里不仅有悲痛和愤恨,还有一丝快意。
既然,她已经失去了一切。
那么,或许,她可以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了……
她在废墟里翻找。
企图找点一点生者的气息。
翻找过后,她蹲下,瘫倒,抱住自己。
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她想嘶吼,却天生没有嘶吼的能力。
最后,她用颤抖开裂的嘴唇,说了一个没什么意义、且已被重复了许多许多遍的歌谣。
歌谣?
或者,祷词?
或者,谚语。
“累世诸痛,至我而止。”
楚漪低声说。
疏缟被他爸爸带着走向九苍祭坛。
九苍的夜空云层洁白。
海上阶梯是透明的,盘旋向远方,仿佛没有尽头。
海浪如烟,深蓝浅蓝……
“爸爸。”
疏缟像往常一样轻轻拉扯他爸爸的衣角,指向远处闪烁银蓝色的波光。
“你看,多好看。”
他爸爸只匆忙地向远处一瞥,就继续看脚下路。
“像妈妈头发上的颜色,对不对?”
“对。”
疏缟叹了口气。
口齿清晰,但声音颤抖。
“海底确实是安全的吧。”
“反正比咱们家安全。”
他爸爸苦笑了一下。
“你妈妈说,这个家的成立违背了神念的禁令。那么,只要三个人分散在各处,就都是安全的。”
疏缟沉默不语。
“她在海底,你在祭坛。”
父亲望向天空,
“而我,混在人群中。”
“就好像我们从来都不曾是一家人一样。”
疏缟低声说。
“好啦,乖孩子,勇敢的孩子。”
他爸爸牵着他的手又用力了一些。
“九光祭坛有神灵的雕像,有医神树,会发光的小浮屑,有祭司、医生和战士,还有许多从别的星域来的人。全都是妈妈给我们讲过的好有趣好有趣的人和事。这下,你可以亲眼看看他们啦。”
疏缟点头。
“当然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这句话,他爸爸好像没听见。
疏缟轻轻地吸气。
憋住哽咽。
他其实不留恋自己成长的地方。
那里,人们嘲笑他的细致、敏感和安静。
但他害怕更远处的未知。
还有——
“就好像我们从来都不曾是一家人一样。”
——为什么人活着就要忍受这么多痛苦?
像这样的抱怨,疏缟说不出口。
但总得说点什么,表达此刻的心绪。
哪怕只是说给自己听。
“累世诸痛,至我而止。”
望着阶梯下的海水,疏缟低声说。
“累世诸痛,至我而止。”
亿万年来,这句话被神念宣布为禁忌。
但到处都有孩子悄声说出这句话。
譬如说,飞雪扑簌的某个荒原,一群戴着面具的人簇拥着一个女孩。
走在沉寂黑暗的山脉前。
那女孩黑裙赤足,长发拖曳在背后。
雪落上她,层层凝坠。
冰蓝的篝火边响起玄奥的鼓点。
仪式即将开始。
女孩仰起头。
穹顶正中仿佛有极迅速的银光闪过。
继而又是残酷的黑暗。
“累世诸痛,至我而止。”
叹息般微弱,女孩在令人窒息的暴风雪中喃喃道。
譬如说,被火焰淹没的某处街头,红头发、灰眼睛的孩子惊慌奔走,躲在一棵正在燃烧的轮光树后。
她朝大树外面张望,又看着自己的双手。
双手攥拳,随后松开。
焰光明灭。
“累世诸痛,至我而止。”
这孩子说完这句话,就拢着双拳的火焰冲出树外。
又譬如,身后有一双幻光翼的男孩停落在白云环绕的蓝天和高台。
高台下是一片血海。三棱锥和白色的亮光切割着人群,幻光翼像涟漪一样闪光又寂灭。
男孩一动不动地站在高台的边缘,往下看。
“祖先在上,我不可能让我的力量为他们所用。我会死在这里。我已经决定了。”
男孩对着水晶般的蓝天喃喃自语。
“所以,今天我再说最后一次——”
“累世诸痛,至我而止。”
男孩自高台一跃而下。
这一次,他没有展开幻光翼。
是的,如你所见。
到处都在发生这种事。
(3)
有时候,也会发生一些别的事情。
比如说,栖弦扛着铲子、水桶和铁锹,走在阳光灿烂的皎华平原上。
脚下如碎银子般明晃晃的大朵白花叫“结璘花”。
和栖弦走在一道的孩子们准备去农田干活。
栖弦则在心里打主意:
要不要找今天新来的那个家伙搭话?
那小个子。
一直耷拉着脑袋。
靛青色的头发很柔软,波光粼粼的,在太阳下一晃一晃。
落单。
也不找人说话。
要去吗?
会不会他其实更想一个人?
——还是去吧。如果他更想自己待着的话,就问问他。
想到这里,栖弦甩甩头发,摘下鸭舌帽。
灿烂地微笑着大步上前。
楚漪站在训练场的边缘。
“正如鹂石师傅所安排的,今天我来教大家进阶幻光术。”
楚漪说。
和哭倒在废墟的那天相比,她现在真是干净整洁。
但仍然悲伤、沉重。
“进阶幻光术?”
队列中,有个穿白衣服的、金色眼睛的短发女孩,或者男孩,痞里痞气地坏笑。
“能不学吗?我连基本功都没练好呢。”
“当然可以,沧歌。”
楚漪平静地回答。
“待会我会单独关照你,看看你哪个基本功没练好。”
(4)
街角有人在吵架。
他们情绪很激动,吼得震耳欲聋。
尽管讨厌听到吵架,觞凉依然情不自禁地瞥过去。
只要是在气势汹汹地吵架的人,身上都有一层发光的网罩。
这网罩一般是紧紧地绷在喉咙上。
有些时候则罩在眼睛上。
而欢声笑语追逐打闹的人,脚下会绽开绿色的嫩芽。
或者漾起粉红色的涟漪。
至于平静行走着的人,面无表情坐着的人,就不会激惹起这些光影。
或许,其实也能激惹起来。
但觞凉看不到。
她只能捕捉到最激烈的那些情绪。
觞凉还没忘记,幼童时代有过这样一个黄昏。
在那时,所有的星星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有的成为不断变换形状的迷雾,有的是一闪二闪又三闪的大钻石,有的是盆栽,有的是面具……
一个穿着发光金色上衣的人就出现在这样的星空下。
那个人不断地奔走,奔向远方。
却落下了一朵金色小花。
觞凉走进教室。
转校生不算罕见。每年都会有一两个。
今年这一位脸圆圆的。
爱笑,好像不太爱说话。
觞凉见怪不怪。
直到课间时,那孩子抓挠着自己的长辫子,忽然从头发里掏出一把发光的碎树叶,又猛地往半空一扬。
碎树叶地纷纷扬扬消失。
好像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那家伙往桌子上一趴,开始打盹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
觞凉决定主动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