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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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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下天高秋水清,空山独夜旅魂惊。疏灯自照孤帆宿,新月犹悬双杵鸣。
刘红缨没经历过独自的夜,原来这夜在山林里浓稠的可怕,仿佛小路两边黑压压的山林都像她压来,狞笑着嘲笑她的渺小。怪里怪气的鸟叫,凄惨如哭喊的风鸣声,还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树丛里幽深不可测,时时颤动,怕是随时能够冲出来不可想象的东西。
行军时,这样的路刘红缨也走过。只是因着后面有成千上万盯着她背影的人,所以也不觉得害怕。而此刻,只有她一人,四面八方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刺激她的神经,于是刘红缨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被这浓稠可怖的黑吓到了。
她骑着马,拼命奔驰在路上,试图将恐惧远远甩在身后。
风已经如同利刃,再快些,说不定就会划破刘红缨的脸。已经到了这种程度时,刘红缨才看见远处地平线上亮起的一点星光。
那点微弱的火光瞬间驱散了刘红缨所有恐惧,她直起身子,又恢复了那自信,坚定,永远运筹帷幄的模样。
马行至城下,在城门十几米外,被城门吏拦住了。刘红缨亮出令牌,小吏还有些疑惑。在太昌郡这样地理条件并不优渥,食货水平也不高的郡城,鲜有长京人到,加之第一次见公主府的令牌,小吏有些辨认不出。
这小吏看起来年纪不大,才十五六岁的模样。
刘红缨翻身下马,将令牌凑近了他。
“城门吏需识各府各军令牌,怎么说来,帝令、襄王令、镇国长公主令、宁王令……这些是该一见便识的。”刘红缨面露不悦,审视小吏的眼神带了几分不满。小吏害怕极了,手心沁出阵阵虚汗,低着头蠕动嘴唇,眼睛飞快地眨呀眨,眼见着就要跪下。
刘红缨察觉有异,刚想开口质问,便被另外匆匆赶来的小吏打断了。
这小吏满头大汗,开口便是为面前紧张兮兮的人求情。刘红缨考了新来小吏几个令牌的外观,能对答如流。
这恰恰说明了二人的异常。同样是城门吏,一个与她对答自如,另一个却一无所知。刘红缨心有疑虑,面上如常。她再次拿出令牌,语气不善:“你可看清了?认得是公主府的令牌吗?”
新来的小吏堆着笑,点头哈腰地赔罪,一旁的另一个,始终低着头,像被罚站了般一动不动。
刘红缨眼神迅速掠过他,不多停留,转身上马,随小吏进了城。
“去郡守府的路我知道,不劳阁下费心,城门还需要您看守。”刘红缨面带微笑,语气疏离又带着丝跟着京城贵人水涨船高的高傲。
城门吏连连点头,鞠了躬后,看着刘红缨背影逐渐消失便小跑着回了城门。
待城门吏扭身向回跑,藏在暗处的刘红缨又露出了脑袋。她已对两个城门吏的身份起疑,必然不会真的离开,只是将马拴在棵小树上,隐在夜色里悄悄跟了上去。
那城门吏气势汹汹地回到城门下,另外的小吏还现在原地,低着头、攥着手、并着脚,见来了人,扑通一下跪下了,
“起来起来!我知道是那小少爷让你替他,你也真敢替,这是犯法的啊!要是被人抓住了,就像刚刚公主府的使者,若她起了疑心将此事告知郡守,你的脑袋要不保!”
跪着的叫胡阿全,此刻涕泗横流,一下一下重重地磕头,嘴里边哭喊道:“求求您放过小的吧!小的只是为了高小少爷给的那几两银子,不为别的……小的家中有个妹妹,您知道的,从不出门!她生了病要银子抓药……”
“那你就能铤而走险做这等掉脑袋的事了?”小吏一把将胡阿全捞起来,眼神复杂:“站好了!动不动就要跪下,像什么样子?”
“大人……今年南方那头总是打仗,我年初就去金州南边走货,亏得家底都不剩了,人也差点回不来……我也是实在出不起药钱了,知道高员外会接济郡里的穷苦人家,就想着碰碰运气,没想到碰见了高小少爷,少爷说给小的出五两白银!够小妹吃上半年的!半年,兴许这病就好了……这我才……”
胡阿全哭得昏天黑地,脸皱成一团,泪水糊在脸上,又被他胡乱擦去。他膝盖一弯又想跪下,被城门吏眼疾手快地稳稳托住。
城门吏从内怀里掏了半天,终于拿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小荷包,他咬咬牙,将荷包里面的东西倒在了手心里。
是块小碎银,还有一小搓铜钱。
城门吏叹了口气,将小碎银塞到胡阿全手里,想了想,又塞了几块铜币,把剩下的重新小心翼翼地边数着边放回荷包里。给荷包妥帖地塞回怀里,他这才抬起头,正眼看着再度哽咽的胡阿全:“怎么得给我留点过日子的,剩下一百来文就不给你了啊。”
“大人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这恩情就算当牛做马也要还您!”胡阿全握紧了手心里滚烫的银子,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汩汩流出。
“大概有个二三两,吃几个月药不成问题。不过你既然没做完高少爷给你活儿,这钱还是得还了才好。明日交了班便去吧。”
胡阿全用力地点头,然后破泣为笑,盯着掌心里小小的一块银子傻乐。
他能救妹妹了!
刘红缨从小习武,磨练听力,对声音比常人敏感,虽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二人说的话还是一字不落地进了刘红缨耳朵。
她听明白,胡阿全家里的困难,主要是由战乱引起。刘红缨暗自心想,等孙听竹他们到了此处,就会给予他们中央的补贴,起码按人头,每人可以得到十多两的银子和几十石粮食。
这也算是些慰藉。
胡阿全的难处刘红缨听明白了,不过对于他们口中的高小少爷,她却燃起了兴趣。这高小少爷应不止是纨绔公子那么简单。
京城有许多世家子弟出身不高,不想读书,又想在朝廷谋个差事,大多就都塞进衙门做个衙内,或是买个城门吏来当当。虽这几年卖官鬻爵之事经朝廷打击已经大有减少,但在离京城远的地方,天高皇帝远,仍然猖獗着。
这位高小少爷花钱派穷苦人家年纪相仿的少年替他当差,那么应当在岗的时间,他会用来干什么呢?
刘红缨沉思片刻,决定明早便去勾栏瓦舍蹲守,守株待兔。她回到栓马的位置,那棵小树已经被勒得歪歪扭扭。马儿伏膺歪着脑袋,一副不关他事的模样,刘红缨哭笑不得,拍了拍伏膺的脑袋。这伏膺素来只让刘红缨碰,即便如此,还是甩了甩头,一副高贵冷傲的模样。
刘红缨爱马,舍不得狠心教训他,便用手刨出个小土坑,往坑里埋了几两银子。
随后,她悄悄将写好的信件放到郡守府门口的石狮子上,信上写,公主府的使女即日到达,注意迎接。
做完这些,已月上柳梢,子时刚过。伏膺机敏,特地放轻了脚步。可尽管如此,“啪嗒啪嗒”的马蹄声还是在夜里回荡,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孤独地在青石板上彷徨。
此时,瓦肆之中,突然有只极速飞翔的鸟儿向下俯冲,穿过楼阁亭台,稳稳地落到窗棂上。
鸟儿的腿上绑着封信,被只纤细的手解开了。
太昌郡远离长京,虽有宵禁,执行地却并不严格。直到丑时,刘红缨才找到了藏匿在太仓郡西南边的瓦肆。
瓦肆的夜场最晚在子时末全部结束,演杂剧的、讲史的、演杂技的最早收摊,就是演傀儡戏——要借着夜色月光才更有气氛的,此刻也完全沉寂,傀儡师早早遣傀儡们睡在有些破旧的木箱中休息了。
刘红缨牵着马穿行于瓦肆,边打量着,边寻找落脚的去处。
突然之间,一股陌生的气息从后方悄然逼近,刘红缨屏住呼吸,脚步刻意放慢,手已抵在腰间,随时准备反击。
感觉到身后之人越来越近,一个身位距离,在其有所动作之前,刘红缨猛地转头扣住那人的手,狠狠向后一扳,接着闪电一般将匕首抵在了她的脖颈处。
“啊!”
这人,竟是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女子。
“你是何人?”刘红缨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匕首向女子逼近半分,她的脖子上便出现一道血痕,此刻一动也不敢动了。
刘红缨接着月色仔细辨认,依稀可见女子又大又圆的眼睛和小巧挺翘的鼻子。脸色苍白,嘴唇无华,身影消瘦,仿佛风吹一阵就能散了。
她和胡阿全,有几分相像。
女子不说话,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刘红缨收回匕首,反手抓住她的两只胳膊,将人按在墙上。
“说吧。”
女子哽咽着,声音颤抖,又透着十足的委屈:“姑娘,我是看你这么晚了还没找到落脚的去处,这才想帮你的!”
“你觉得我在找客栈?”
一阵风过,吹动女子的罗裙,她那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在黑夜里也格外柔顺亮泽。
“不、不是吗?”女子眼神逐渐惊恐,小声啜泣起来,被刘红缨死死扣住的两只手也开始挣扎。
刘红缨抿着唇,盯着女子的眼睛,几息过后,松开了她的手。
“抱歉,吓着你了。”刘红缨垂着眸,微微蹙眉,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女子揉了揉手腕,踟蹰片刻,上前一小步,眼睛瞪得溜圆,霎是可爱。
“你是来住店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