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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大势 ...

  •   翌日圣旨下,说礼亲王毕竟是皇叔,受其子所累,圣上要杀他着实心有不忍,因此罢了他的官,留一个空爵,令他带着妻儿回封地颐养天年,无召不得擅离。礼亲王世子其罪当诛,赐自尽。
      定罪的诏书上说了些什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朝臣世家们知道,陛下愿意杀了这个飞扬跋扈的二世祖,以平众怒,这一回连义亲王都吃了挂落没讨着好,看来陛下的心是向着他们的。他如今孑然一身,没了亲信之人,更只能着意结交拉拢这些忠节正直的朝臣们了,于是大家欢喜,你也好我也好,朝堂内外一片喜气洋洋。
      这样的喜气,阴暗湿冷的天牢里是感受不到的。这儿押的都是重犯,连个透气的天窗也没有,若不是一日三餐有狱卒来送饭,柳公子连日夜晨昏都分辨不出来。
      他已经病得有些昏沉。天牢里实在是苦,纵使陛下有令不许为难他,可这样的地方,终究不是一个病人呆的,他的旧病当夜便复发起来,若不是送饭的人奉命替他送药,能不能撑到世子爷来见他,那也难说。
      就是这样,在见到洛花卿的那一刻,他却像是把病痛都忘了,强撑着坐起来,反复的从头到脚打量着他的世子殿下。
      两人相顾半晌无语,还是世子先开了口:“我回来了,没有死在战场上。”
      那自然是很好。柳公子终于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缓声说:“形势如此,我理该是盼着你不回来才好。可终于能见着你,我还是止不住的高兴。”
      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有了这样的默契,哪怕什么也不说,只是并肩坐着,也是自在而安适的。眼前就不再是阴森森的天牢了,他们好像是坐在山南的风月里,呼吸着远处山坳里转出来的岚雾,看苍翠融进山雨里,庭前的一丛红花沾满了露珠。听见的是空山鸟语,还有花心停下的一只蝶,温柔的扇动着双翅。
      这样的时刻里世子爷握住他的手,就像是他们年少的时候曾携手走过一条挂满花灯的街,在熙攘的人潮里相互挨着,他低声的说话。
      “我在战场上的时候,有了闲暇时总忍不住想起你。我答应过你,打赢了这场仗回来,要好好的和你算一算这笔账。如今这一场仗打赢了,我也回来了,可要说和你清算旧账,有总觉得无从算起。”
      情之一字,复杂得很。
      谁亏欠了谁,谁又付出得更多,这是一笔算不清的帐。从前他们两两相悦,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发自真心。谎话、欺骗、誓言、承诺、温柔的关怀、甜蜜的低语、漫无止境的争吵、岁月静好的一个瞬间……这所有的一切,都真真切切的存在过。
      “我想过要和你白头终老,也想过要与你就此干休。从边疆回到京城的这一路上,我依然没有想好要怎样清算与你之间的恩怨。”
      他抬手替柳公子整理散乱的鬓发。这些天的病痛与神伤已经将好好的一个书生公子折磨的狼狈憔悴。尽管如此,看在他眼里时,竟也觉得别有一种好看。他的小公子,是绝色中的绝色,举手投足间能将相思馆里一园子的美人比得黯淡无光。
      也许并不是那些人当真就不及他好模样,不过是仁者心动,纵使无风也陶然。
      他心里有过再多的怨气,如今也都散了,再瞧见这张脸时,竟在一刹那先闪过一个念头。他想,倘或时光倒流,再回到当初,我只要向这张脸瞧上一眼呐,兴许还是会醉在这样的美色里,哪怕是刀山火海也要去闯一闯了。
      “可见一个人若生的好看,终究是更占便宜些。”他说完便觉得,好像在什么时候,他早就说过这句话。真是没来由,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扬起嘴角来,掐了掐柳公子的脸颊。
      柳玉鸾虽然看不见他心里在想什么,可这一笑里久违的亲昵却是他做梦也盼着的。他这两天忽梦忽醒已经惯了,顿时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梦。有时他梦里见到世子回来,还是当初未分离时的深情,等到转醒过来,又只余下了冷冰冰一间囚牢。梦里越好,醒来便越伤。但这梦境真实得叫人沉迷,他握着脸颊边那只手,再也舍不得放下来。
      世子爷看着他这可怜样儿,心中有些不忍。
      他原以为这一生还有很长,有的是时间让他们挥霍纠缠。要起先知道他会在今时今日死在这样不见天日的一个地方,当初种种的争执吵闹又是何苦呢?在生死面前,那些事情便都分外的不值一提起来。
      他有些后悔:“早知今日,我不该和你争吵,那就能多余一些时间留在你身边。”
      “那也没什么。”柳公子不解其意,只听见他语意怅然,也不知是劝他还是劝自己:“一时分离又怎样呢?只要有心,咱们还有一生一世能相伴呢。”
      “一生一世。”世子爷忍不住笑出声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竟一点儿不怕,只是忍不住想要逗他:“那倒好办的很,我的一生一世,满打满算也不过就剩下这一个半个时辰了,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守你一时半会儿,想来是不成问题的。”
      柳玉鸾原本有些气弱,倚着他昏昏欲睡,初听到这句时尚没能反应过来,他如今思绪迟缓许多,想了好一会儿,才忽然被惊醒了,猛然睁开眼坐起,看向身旁,确认这不仅仅是一个梦。
      “是陛下要杀你?”他问。
      “我还以为病糊涂了呢,原来没有。”世子爷答非所问。
      柳公子有些失神,悲也不是,喜也不是。
      世子爷终于肯原谅他,这不是一个梦。陛下赐了世子爷一死,这也不是一个梦。这可真是进退两难。他皱着眉,好不容易才打叠起精神理顺了思绪,想起今夕是何夕。他摇头:“我专程嘱咐了管事派人去拦你。”
      显然那些人却没能拦住他们家殿下。礼亲王府的世子殿下,并不是一个轻易就能听人劝的人。尽管柳公子派人之前反复的叫他们说明白他会想法子脱困,京中凶险,千万不能回来。
      “他们说的那些道理,我都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道理说明白的。就如同他明明知道这是一条死路,还是不管不顾的回来。有些事情,他哪怕错一万次,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就如同我要回来当面看一看我日渐陌生的君主,为了他的天下苍生千秋伟业去死。
      就如同我会爱上一个人。

      **** * ****

      远在北境的战场上,这时节已经飞起了雪,这一天月升日落,对于京城中的百姓们来说,和往常并没有两样。人们结束一天的繁忙,万家灯火一一亮起又次渐熄灭,这一日就过尽,万籁俱寂。
      宫中天子的使臣捧着圣旨去向天牢,随行带着的还有小黄门捧着白绫鸩酒和一把短刃。
      与此同时,边关传来百里加急的战报,传令的信使一人一马,如同一道划破夜幕的利箭,敲响京城的大门。

      **** * ****

      安宁就此打破。
      凡是说得上话的大臣们全都被从睡梦中惊醒,陛下急诏众卿入宫,连不理朝政多日的义亲王那儿都接到了诏令。摆在他们面前的是新的难题。
      北疆大军叩边。
      朝廷正对西蛮用兵,世子抗命被捕,北境无将,又军心不稳,已经连失三城,如今正向关内退守。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北疆与南国修订两国交好的盟约尚不满一年,竟不料他们敢这样公然毁约挥兵进犯,这是什么道理!在朝诸公跳脚大骂,从未见过如此无耻之辈。吵吵嚷嚷,直听得陛下头疼,站在一旁的内侍官不得不出来大喊几声肃静才使得他们安静下来。
      陛下揉着额角,说话时都没什么气力:“诸位爱卿,事已至此,当务之急不是计较个中对错,而是出兵守我疆土。不知朝中各位,何人堪领此责?”
      何人堪领此责?眼下能带兵打仗的都派出去了,正在和敌军纠缠呢。留在朝中的不过是些文人,仅有那几位武将,不是年老体迈就是世袭功勋,连应对西蛮都有些吃力,更别提是难对付数倍的北疆军队。
      能打仗的?有,天牢最底层关着呢。礼亲王世子洛花卿,他是北疆大军的死对头,腥风血雨里来来去去,倒有一多半的时间是在和北疆的军队打。可他才被陛下降旨赐了自尽,不久前赐死的毒酒才叫人送去了天牢。
      诸位大臣们多半都想到了这一点,齐刷刷的变了脸色。若圣旨到的快一些,礼亲王世子这会儿已经没了,那可如何是好?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尴尬又古怪,心中焦急,却谁也拉不下脸去开这个口叫陛下自打嘴,最后有志一同的将目光投向正缩在大殿一旁的柱子后打瞌睡装死的义亲王。
      鸦青被看得火起,一摊手:“都看着我干什么?我可没打过仗!”他冷笑一声:“会打仗的那个这会儿尸体都该凉透了,你们现在去,只怕还能赶上送他一程。”
      他是当真动怒。
      他原本就看不大顺眼这帮世家老臣,如今正憋着一腔愤懑,再出了这件事,更是火上添油,他吃准了他们不能不放人,什么也敢说,当场就挑起眉梢直撇嘴:“当初以为天下太平了急不可耐要杀人的是你们,如今想起人来,谁有从阎王爷手里抢人的本事谁去,我可不替你们出这个头。”
      朝堂上下,只有一个义亲王当初立场分明的不赞同陛下问罪礼亲王府,如今群臣指着他给一个台阶下,他偏偏就不给,他偏偏要眼看着百官连同陛下一起,亲手打自己一个嘴巴。
      他的意思是,若是世子死了,无人可破敌,有朝一日丢了江山,他能毫不犹豫的一死以谢陛下,可这天下怎么样,他丝毫也不在乎。他不像洛花卿守着那套为国为民的责任,他父母拿命换了他的富贵安宁,世道却教他看够了炎凉,是天下人欠了他。因此他不管苍生死活,只忠于他的君。
      而这君如今也不是他的君了。
      连他自己都变得陌生起来。龙椅上的陛下俯视他,却只能看到他低垂着眼眸,隐约噙着一抹桀骜不驯的冷笑。
      时间如同漏中细沙,源源流逝,战局经不起持久的等待,生死关头的世子也等不起。群臣进谏,一道圣旨紧赶着上一道,追向天牢。
      就赶在世子爷一柄短刃架子脖子上那一刻,传令官大喊一声“陛下有旨,暂缓行刑!”飞奔上前时吓出一脑门的汗来。他也没想到世子爷这么直接,选了最利索的一样死法——若是自缢或是服毒,还有得救,这一刀要割下去,神仙也救不回。
      这一群急忙赶来的人擦着头上的汗给世子爷念完了旨意,一阵一阵的腿软。好险好险,要是再晚上那么一刻半刻,他们这趟差就算是办砸了。领头的那个人看着站在一旁的柳公子,不免讨好的向他笑一笑。
      他进来时好几个人按着柳公子不许他动弹,正要把他扭送到另一间囚室里去,听说就是因为这位公子在一旁拦着不许行刑,这才拖延了时间。不然哪来还等得到圣旨?留给他们的只怕真是一具尸体了。
      “公子受惊了,陛下有旨,既然释放殿下,其余人等自然也是一概放出去,听说您病得很重,陛下令太医大人一块儿跟着来替您看诊,就在路上,兴许不一会儿就到了。”
      柳公子对太医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他倒是问起那后一道圣旨:“陛下要世子出征,是攻打什么地方?”
      “唉……”来使重重叹了口气:“公子不知道,北疆内乱,他们的新君不幸遇刺,逆王成了势,步步紧逼,北疆的摄政长公主和他一分南北对峙,守得有些艰难。当初逆王还是个皇子时就动用权利换掉了边疆守将,整个北疆南境如今都在他手中,他要扩张声势站稳脚跟,往北一时攻不过去,正当两国休战,南国边境空虚,便把主意打到咱们身上……”
      终于来了!
      他再絮絮叨叨说些什么,就没必要再听了,柳公子已经听到他想听的消息。他拼死也要拖延行刑的时间,等的就是这一刻。
      满朝文武甚至皇帝陛下都在盼着用世子的死为暗处这场旷日持久的争斗写下结局,只等着届时漫天的白纸洒下来,所有的功过,那些见不得光的明枪暗箭,就全都遮在这素白之下,功过荣辱都推在他一身,一抔黄土全都掩罢了。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就能称心如意?说太平这天下就太平么?他们吃准了礼亲王世子不会真的造反,就这样肆意害他,他们就以为真的没人敢来动一动这江山?
      可我偏偏就要动他一动!整个礼亲王府一脉将生死攸关的决定放在他手里,就是要他全心全意的守住世子殿下。柳玉鸾当初捏着那枚小小的玉印狠下决心要做这件事时清楚的知道天下大势只在他一念之间。
      这一念便与邪魔为伍要置天下苍生于万劫不复。
      可那又怎样呢?他那时候想的是,若是我的花卿要死了,我就拿这天下为他陪葬。那似乎是很短暂的一个瞬间,他的迟疑几乎能轻飘飘的忽略不计,他在下一刻交出印信,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点燃燎原的那一簇星火。
      如今他埋下的火种终于燃起冲天烈焰,他却只是如释重负的一笑,暗自去看世子爷,见他仍旧是好好的,活生生的站在那儿,长舒了一口气,随后就倒下去,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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