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后续》执莲

6、年少情动

　　宿见微闭上眼睛，从回忆中挣脱。

　　再次睁眼时，那些多余的情绪已被他收敛妥帖，一点一点地沉入心底，外人看来还是那个冷酷漠然的倾天君。

　　他将怀中的幼龙抱紧了些，分出一丝神识潜入少年的体内，查探他的伤势。而后五指如抚琴弦，在空中随意拨弄了几下，沈无惑先前为隐匿身形、遮掩气息的宝物就在他的控制下停止汲取主人的灵力，恢复了自晦的形态。

　　一抹冰冷的雪光在空中刹那盛放，轻盈柔软的白羽落在了宿见微的掌中。

　　宿见微认出了那片羽毛的来历，沉默片刻，将它放到了少年的额头。羽毛脱离了束缚，自觉地落在了少年的发间，在他的鬓角紧紧缠绕。

　　他抱着幼龙转身，打量周围片刻，心念一动，将沈无惑没能处理好的首尾清理干净。

　　孤光出世，许多隐世大能都会赶来，以这孩子的浅薄修为，是断断没有逃生之机的。唯有隐蔽自身，等待徐清妙到来才是正理。

　　往外遁逃，只会加快他被抓住的时间。沈清寰昔年虽说只是渡劫，但已初窥“仙”道，血脉升华菁纯异常，有心人自然辨认得出。

　　因着这个缘故，徐清妙是万万不会忘记封印他的血脉的。只是如今那股熟悉的血脉气息虽然浅淡，但以宿见微的修为加之对沈清寰的了解，还是察觉了出来。

　　前不久他与这少年相见，许是为了取信于他，封印被撤去了一部分，这才让他探得真实与否。之后徐清妙应当为他重新加固了封印，为何如今还有气息泄露？

　　宿见微思忖着，想到这少年既然在幼时便被送到太微，又生着这样的一张脸，想来定是以人身行走。上回见他时，也未感应到他身上的龙血，这一部分血脉平日里应该也是处于封印状态。

　　如今他以龙身现世，想必是意外解开了封印，而后牵动了另一道封印，这才泄露了属于他爹爹的血脉气息。

　　他躲进凤凰神殿深处，应是想借浓郁的凤凰气息遮掩自己，好让他重新封印血脉。只是他未曾想到，那些老怪如此心急，根本就没留给他多少时间。

　　宿见微将事情的原貌推衍得七七八八，忍不住对这幼龙升起几分欣赏。

　　这幼龙虽然修为只堪堪晋入金丹，于阵法一道却实在天纵奇才，又与圣人有关，留下的布置实在精妙。

　　分散四处的神识将整座凤凰地宫的情形纳入识海，他粗略看了几眼，发现竟有几个化神被拖住了脚步。

　　实在是天赋异禀……实在不愧是沈清寰之子。

　　念及此处，心中又是一痛。

　　宿见微其实不想再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但愈是这般不想，他的目光就愈是移不开那少年的脸庞。

　　他实在有很多年没见过这张脸了。心魔是假的，梦中也是假的，如今这张虽说是真的，但似乎不如是假的。

　　宿见微止住心中想法。

　　他的目光在少年面上梭巡，每一寸都是他曾经凝望过的模样，只有几片晶莹的龙鳞覆盖在额头眼角，无端生出几分妖异惑人之态。

　　所以他的另一份血脉是来自真龙一族吗？既是龙身，没有什么特殊情况，那么应当是了吧。

　　象征着另一份血脉的龙鳞让宿见微闭上了眼睛，他忽然不想再看。

　　如水的绯色忽然在他手中漾开，无数红莲在水下盛绽，沉睡的少年缓缓沉入花丛当中，原地再寻不见他的踪迹。

　　宿见微环视四周，一甩红袖，立时离开了凤凰地宫。

　　还在原地的金衣、绿衫两人久寻不得，提着葬龙香，不由面面相觑。

　　“怎的那股龙息忽然淡了？莫不是那小龙已经离开了这里？”

　　两人一时困惑至极，这时，许多气息陆续靠近，人妖两族的强者如海潮般纷纷涌入了神殿深处，试图寻得孤光的踪迹。

　　梁柱上冰冷的异兽静静地注视着这片重归人间的死地，几点流光在兽瞳中无声流转，而后归于沉寂。

　　凤凰地宫喧嚣未止，宿见微的目的却已然达成。

　　他既知晓沈无惑的存在，便知若是孤光现世，定然会跟在自己主人的后代身边。散开的神识虽未寻得孤光，但殿中的剑气不假，锋芒凌冽，应是孤光亲自发出，并非剑符之属留下。

　　想来孤光便是在那少年手中，甚至一开始就在他的身边。

　　宿见微又想到那少年袖中封印的凤凰，心念转动，猜想应是凤魂未得血珀，涅槃期晚，这才失却神智，袭击了少年。这少年不敌，孤光为了护住主人的血脉，这才出手，不想却惊动了那些老家伙。

　　他想的倒是大差不差，孤光出鞘虽是为了护主，但本没有这个必要。沈无惑虽只是金丹，但阵法结成，天势正好，天时地利两者在手，而凤尧死去多年，修为不比当初。若是两人继续缠斗下去，沈无惑就算赢不了，也能保住性命，日后再战。

　　偏偏孤光不知想了些什么，竟跟闹脾气似的，不仅把须弥剑冢、剑池、剑洞几处的宝剑吞噬了个精光，就连沈无惑向天借剑也被它打断了动作。最后更是不得了，直接出鞘把凤尧给震晕了过去，引来一堆麻烦。

　　宿见微不知其中内情，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旧事干系故人，故剑牵动心肠，他不由再次想起沈清寰。孤光也离了身，似乎更是证明了沈清寰存活的希望渺茫。

　　他抬头遥望天际，只见云海茫茫，清光万道，天穹碧蓝如洗，美景正是恰好。

　　脚底山河交错横陈，天地顿时渺小。云海自身畔流过，宿见微飞掠其中，如同一道绯红的霞光。

　　周身美景如斯，宿见微却无心欣赏，他心事沉沉，脑海中忽生一个极为疯狂的想法。

　　那另一半血脉既然无从分辨，又为何不能来源于他？

　　修士孕育子嗣的手段众多，便是自体孕育也未尝不可，双亲不必拘于一男一女。龙身又如何？这孩子十多年前方才降生，延缓诞生之机的术法本就缺漏众多，一不小心便会出错。若他生来便只有魂魄，自可寻一未出壳的龙卵与之结合，再施与秘法，待这孩子渐渐长成，肉身自然贴合。

　　又或者这孩子是依托龙蜕果、百神河等至宝孕育，生来便是龙身也是自然……

　　宿见微的心头霎时浮现出许多可能，年少情动之时他也曾千方百计地想要博得沈清寰的欢喜，自然是什么都想过。

　　沈清寰出身凡尘，年少孤苦，流离失所，来到太微后方才安定下来。他对徐清妙、顾不言那几人如此重视，多少是寄托了对家的眷慕之思。

　　彼时宿见微冥思苦想，见不论凡间修界，夫妻、道侣之间皆要有子嗣才称得上圆满，想着若是有个孩子，沈清寰自会欢喜。

　　只是当初他未曾得到沈清寰的道侣之约，这些千回百转的心思，自然没能说出过口。

　　当年未坠崖之前，他与沈清寰互相提防，对彼此身边了如指掌，他也未见过对方身边有什么暧昧之人。

　　那时在天遗崖底，沈清寰与他相处时可并不从容，人间风月，似乎是他从未涉及过的东西。

　　他又思及当年温存之际，那人虽无畏无惧，但动作生疏，青涩至极……他虽不爱他，但也不似心中爱着他人。

　　……

　　这般妄想一出，虽知达成所想的条件实在苛刻，但宿见微还是忍不住心怀期望。

　　若沈无惑当真是他与他的孩子，那该有多好。

　　胸中如有火灼，眼前又出现重叠幻影，宿见微深吸一口气，清心凝神，压下猖獗的心魔，这才好受了许多。

　　只是到底还是心痒难耐，宿见微的神识探入自己的须弥界中，见沈无惑已完全化作了龙形。

　　那幼龙躺在巨大的蚌壳里，首尾相抵，蜷缩在水底的微光中，颊畔时不时地浮起一串串晶莹的泡泡，看起来酣眠正好。

　　他倒是和他爹爹一样喜欢水。

　　宿见微的心中忽然涌起万千柔情。他行在云端，此刻终于生出几分飘飘然之感。

　　抬头眺望云海尽头，华美宫阙隐隐若现，家已快到了。

　　时值夏日，知星台的红莲已开了些许。

　　宿见微落在玉桥上，红衣曳过栏杆，被探出头来的莲花勾缠，他只得停下脚步，将那花朵拨开。

　　莲花微微抖动着，蕊心盛着的露珠在破云而来的晴光下晕出几分浅浅的水红，轻轻地滚落在他的指尖。

　　花朵在缭绕的云雾间披着微微的霜雪，冰雪中生出了炽热的火焰。

　　宿见微凭栏远望，只见云海冰霜之间，莲海生波，红澜接天。

　　天的尽头遥远，有些记忆跨越时空，似乎近在眼前。

　　“哼，那花算什么好看？这么喜欢，不如下次你去我家。等到夏夜天清，云开雾散，星辰落入雪湖当中，火澜红莲齐齐盛绽，那才称得上是绝美。”

　　少年宿见微托着自己断裂的小臂，冷哼一声，对着背对他的雪衣少年说道。

　　年少时的沈清寰并没有理会那位讨人嫌的小仙君，他捧着那朵素净的花，轻轻地用指尖抚弄了一下。

　　宿小公子见太微那位冷冰冰的首座不理他，享尽万千宠爱的小仙君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冷待？当时就“噔噔噔”地绕到了沈清寰的面前，要他给个说法。

　　而后他忽然忘却了言语。

　　这次秘境之行虽说一波三折，好在让他寻到了师尊想要的那种花朵。沈清寰嗅着那阵花香，有些期待着这花能博师尊一笑。

　　那应当是极好的。

　　少年沈清寰情不自禁地微笑，无端让人想起云破月来，春水破冰，潋滟多情。

　　这已胜过世间万千美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