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后续》执莲

22、风情月事

　　许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让徐清妙觉出了些不对来。

　　女声温柔谅解道：“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既是不方便说出口，那么也不必勉强了。”

　　徐清妙心中难安，纵然师弟性子坚忍，但人心乃血肉所化，终究不是铁铸铜浇，总有软弱之时。宿见微既说师弟言行如常，又说师弟心如死灰、了无生趣，那么左不过是师弟私下里露出了些哀情愁态出来，教他不小心窥见罢了。这话说来笼统，但总归就是这么一回事情。

　　自己若是继续追问下去，保不准会问出什么让师弟难堪的事情来……纵然师弟生死不明，但是顾全他的颜面，到底是无错的。

　　宿见微见她放过此事，心下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但身旁一道目光如有实质地注视着他的侧脸，让他不禁毛骨悚然。

　　无常仙君目光灼灼，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徐清妙不熟悉见微这孩子，做父亲的又怎看不出他的心虚，这心虚之中又有几分赦然，左右不过是发生了什么风情月事。

　　年轻人气血旺盛，又在那等极端的情况下共度生死，情起欲生，水到渠成，更何况沈清寰那孩子虽说性子冷清，但到底是修多情道的好苗子。

　　红尘多情，情意炽热，观他对徐清妙、顾不言等人的所作所为，就知这孩子的情意是再赤忱不过。见微这孩子对他一片真心，绝望之时人心最是脆弱，纵是冰雪铸成的心肝，又怎不会为这一腔赤血融化呢？

　　真心难得，见微这孩子又非那等不堪之辈，他将心肝捧出来，那颗搏动的心儿触动另一颗心儿，两者共鸣，自会得到同样的声音。

　　而且……无常仙君觑了宿见微一眼，忍不住摇了摇头，拿起一杯热茶饮下。

　　沈清寰那孩子虽生得出尘脱俗，但心有沟壑，谋算颇多，多情道于红尘情念中来去徘徊，对这尘世间的阴阳谋算最熟悉不过。就他这孩子的几两心眼子，当真瞒得过对方吗？年轻人情意炽盛，忘情之时端倪自然露出，不管沈清寰对他家傻儿子怀着的是什么心思，两个人到底是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他又怎么可能认不出见微这孩子的身份。

　　正是因为认出了这孩子的身份，沈清寰才会相信他，甚至温和待他。不然以当年的那般情状，沈清寰五感皆衰，先前又经历了亲朋师长的背叛，纵然对方于他有救命之恩，那多情多疑的剑主又怎会让自己与对方长久地待在一起？

　　至于情势所逼，不得不虚与委蛇的情况……见微这孩子可是安然无事地回了家，还一头栽进了情海之中。

　　无常仙君有时也在疑惑，明明自己同那人都算有几分慧根，怎么生下的孩子竟如此……嗯，天真无邪。

　　真是人生憾事，当初自己就该先给儿子定下“无邪”这个尊号，如此贴合性情的名称，实在难寻。

　　无常仙君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别以为他不知道那劳什子倾天君的倾天不是所谓的“刀光倾天，日月尽掩”，而是沈青天的那个青天……儿子连给人取外号都这么没品味。

　　一生优雅风流的无常仙君心中忽生一股嫌弃。

　　宿见微可不管他家老父亲在想些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他对徐清妙的理解十分感激。

　　“其中确有隐情不便言说，多谢徐掌教宽容。”

　　徐清妙见他彬彬有礼，又听他对昔年陷入困境中的师弟帮助颇多，这些年又痴情不改，为追寻师弟的消息苦苦坚守，纵然徐清妙早年因师弟的缘故对他多有偏见，此刻也都一一消解了。

　　她瞧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不禁想到，若是师弟还在，两人结成道侣，也算是一段佳话。只是如今师弟生死不知，还有了无惑这个孩子，两个人之间终究是没有结果的。

　　而这些风月情思不过闲谈，到底不是正事，当务之急，还是让她知晓宿见微到底为何坚信师弟尚在人间为好。她……她的心中很是期待。

　　若是可以，她也希望能够再见师弟一面。

　　闻此言，宿见微不由再次沉默。此时殿门紧闭，四周没有风声响起，但记忆中的那个夜晚长风萧杀，寒意穿过时光的间隙，吹得他全身发冷。

　　乌云锁住了天穹，日月被阻挡在其后，闷热而腐烂的味道弥漫在空中，死亡与衰微的气息充斥着整个天地。

　　宿见微从梦中醒来，警惕地感应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察觉无事后向身边摸索，不料却摸了个空。

　　“沈清寰！沈清寰！你在哪儿？”他急切地从玉床上翻身而下，毕竟上一次沈清寰消失不见的情况仍历历在目，实在让他后怕不已。

　　他的第一反应是向洞内的泉水边走去。沈清寰可能是因为名字里多水，天天待在水边，许是他醒来后又来了这里，又因五感衰微没能听见他的呼唤。

　　但他的希望落了个空，水边空空荡荡，唯有涟漪在泉上荡漾，沈清寰并没有在那儿。惶恐与焦急齐聚在他的心底，宿见微呼唤着沈清寰的姓名，急急地往外走去。

　　“沈清寰！沈清寰！”宿见微高声呼唤，期盼着对方能够听见他的声音。

　　幸运的是，当他跑到靠近出口的地方，一道熟悉的雪影正站在天光尽头，衣袂随着长风流动。

　　宿见微急急上前，用力地将他拥入怀中。他靠近他的耳边，尽量温柔道：“怎么不叫我醒来？我……万一又发生上次的事情，我怕是再也承受不住了。”

　　体内魔气虽已消退不少，但心魔还是会在没有预料到的地方忽然跃出，靠近他低声呢喃。

　　将眼前人囚禁起来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逝，宿见微愤怒地打散了这个念头，将脸放在沈清寰的肩头，等待着他的回应。

　　沈清寰好似有些儿恍惚，他不太适应地安抚着身前的这个人，声音随风息流散。

　　“别怕。”沈清寰的手被他箍在怀里，动作不得，只好将脸儿垂下，轻轻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我没怕！”宿见微急急反驳，一不小心，往日里的那份熟悉作风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意识到这一点，憋屈地平息下来，努力给自己披上那副温柔的伪装。但是沈清寰就那样轻轻地碰了一下他，那点儿怒火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我只是觉得洞中憋闷，想出来吹一下风罢了。”沈清寰的声音冷而温柔，仿佛春水初生，冰雪消融，春意涌动着，从漫长的沉眠中苏醒过来。

　　宿见微很喜欢听他的声音，只觉得心也随着这道声音平静了下来。他微微放开了一点距离，上下打量着他的全身，察觉无碍后才完全放下了心。

　　“下回你便叫醒我……”宿见微又抱紧了他，他平生难得这么小心翼翼，斟酌着话语，不愿让沈清寰想起现在这样惨淡的情状，“你想做什么，我都想同你一起做。”

　　这甜蜜蜜又黏糊糊的情话，他这段时间不知说了多少，只是如今说来，心中仍是有些羞耻。

　　沈清寰只觉得面前这个抱着他的人全身都热了起来。

　　他的心中十分懒倦，此刻竟也不免生出几分好笑，心湖泛开一点涟漪，不大，但确实存在那里。

　　怀里的人靠近了自己，宿见微的心悄悄地悬了起来，血液在体内奔涌着，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听见对方在耳边轻声说道：“青云的好意，我已明白了。”

　　宿见微沉默了一下，终于想起自己现在在沈清寰的眼中并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名叫元青云的修士。

　　不知为何，心中实在憋闷得很，却又无处疏解，最后他只是干巴巴地说道：“你欢喜便好。”

　　在外待的时间实在太久，宿见微有些害怕对方的身体离了生机的供养，会吃不消，便试图哄他回去。

　　“上回你同我说的那个阵法，我还没有学会，不如我们现在回去继续？”

　　这话说完，沈清寰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倒是宿见微自己哑了声。上回阵法没有学完，还不是因为学阵法的那个把教阵法的那个给拖进了怀里……

　　宿见微已经不敢再吱声了。

　　这并不是魔气作祟能完全解释的问题，要不是他自己心中起了念头，怎么可能发生那种事情？一次还好说，但是上回他心知肚明，自己确实是十分清醒地做了全程。

　　……好吧，也并不是完全清醒。

　　当时沈清寰坐在那里向他看来，他就迷迷糊糊地，脑中什么都想不了了，之后不知不觉地就抚上了对方的脸。

　　不知怎么的，抱着自己的人身躯僵硬了起来，沈清寰疑惑地想了想，当即得到了答案。

　　竟是如此纯情么？怎的前几次竟那样大胆……多少让他有些惊异。

　　沈清寰好奇地想着，也不耽误回对方的话：“那么便听你的，左右我在这儿也无事。”

　　宿见微先是欢喜，后来又不免为他伤神。他是很喜欢沈清寰的依赖，但是，但是如果这份表面的依赖是因为无谓而生，那么他宁愿没有。

　　他希望沈清寰永远高高在上，永远意气风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心灰意懒，轻飘飘地就说出了那种话。

　　风声在外面咆哮着，吹得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宿见微松开紧箍着沈清寰的怀抱，而后牵起他的手，两个人慢慢地向洞中走去。

　　沈清寰面前一片漆黑，耳边也听不到什么东西，但微弱的热意顺着相牵的手传递过来，彰显着另一个人的存在，那份如深海般压抑着他的孤独就在不知不觉间破碎了。

　　实在是很难得的东西，沈清寰静静地想着。

　　这样难得的东西，实在不必陪他埋葬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