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义》习良

1、第 1 章

　　雷声轰鸣。
　　暴雨里松晃的木门被拍打得更加残破。
　　“让倾福出来。”门外的男人嗓音浑厚。
　　倾白听见了，他紧紧环抱住倾福的腰。
　　他们身前的女人在昏暗里一动不动，瘦弱的身躯像一堵不可撼动的墙。
　　年幼的倾白觉得，那是世界上最伟岸最坚实的身影。
　　“倾家媳妇，我们不想闹得太难看，倾福一个女娃娃，换风调雨顺，龙王爷满意，村里也满意，对你们家也有好处，你别犟。”那男人又开口了。
　　女人沉默着。
　　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一个女娃娃。
　　好轻的口气，好像这一条人命什么都不算，失去这个女娃娃的家庭不会痛苦，也许会不习惯，但那也只是暂时的，女儿永远是别人家的，迟早会离开。
　　不是的。
　　倾白心里想。
　　姐姐很重要，在这个世界上，姐姐和娘是他最重要的人，什么都不能换走她们，什么也不能将他们拆散。
　　倾福低着头，汗水把她脸颊两侧的发丝全部浸湿了。
　　倾白想问她是不是很热，但他知道此刻不该开口。
　　“倾家媳妇，你开门吧。”
　　倾白透过门缝盯着门外男人的身体。
　　他似乎听见那男人叹了口气。
　　门被砸开了，与那些健壮的男人一同席卷而来的还有狂风暴雨。
　　地面变得湿嗒嗒的，可倾白感到体内好像有一团烈焰在熊熊燃烧。
　　姐姐被人从怀里暴力地扯出，倾白扑上去又被揪住后颈的衣领摔了出去。
　　他一时无法从地上爬起。
　　“你们有本事杀了我！别动我女儿！别碰她！”娘嘶吼的声音与迸溅的雨滴融在了一起。
　　姐姐的哭泣让倾白心头不断地震动。
　　瘦小的女人没有与暴徒搏斗的能力，她双臂被禁锢，斥责也变得疯癫。
　　为首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女人。
　　倾白吃痛地坐起身，在夜幕里看见男人的眼神是可怜。
　　雨声哗然。
　　倾白不再能捕捉到姐姐的身影。
　　娘趴在泥泞里，喉头呜咽，她的力气用尽了，只能哭。
　　倾白记忆里，娘从来没有求过什么神拜过什么佛。
　　女人匍匐在地，她诚心祈祷上苍显灵，救救她的女儿。
　　倾白完全站起来时，在嘴里尝到了一点血腥味。
　　他不敢停顿，费力地跑向外面，追赶着，愤怒着。
　　鞋子在路上掉了一只，倾白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到了海崖边，这里是村里平时做法事的地方。
　　六七个壮汉围作了一个半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双手捧着个摇铃背对他们站立着，倾福被五花大绑，她跪坐在地上，连口都被堵住，呼叫不得。
　　太黑也太远，倾白还未跑过去，他听见那老妪高号一声，地上那一团小小的身影便被扔下了海。
　　倾白一瞬间手脚冰凉，好似风雨此刻才真切地打在了他的身上，也钉进了他的骨头里。
　　他听不到，听不到雨水砸进地面，听不到雷鸣震天，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有巨浪不停地拍打着岩石，卷走了姐姐，也卷走了他的童稚。
　　倾白疯了一样地跑向崖边，他喉间甚至喊不出任何话，他要下去，他要找到姐姐。
　　衣领再次被人抓住，是带走姐姐的那个男人。
　　男人有力的臂膀让倾白无法逃脱。
　　倾白的双腿乱蹬，拳头挥舞，之前喉间出的血让他此时无法呐喊，他只能在心里恶狠狠地骂：“我要杀了你们。”
　　老妪望着他的疯状叹息，摇铃叮当作响，她拖着年迈的步伐缓慢地离开，雨里传来她的声音：“可怜的孩子，送他回去吧。”
　　声音里含着她做法时完全没有的慈悲。

　　倾白是一路上被提溜回去的，家里的木门敞着，屋内没有一丁点亮光。
　　男人把他放到门口，斟酌了几下，开口道：“倾家媳妇，你莫怪，村里知道你的难处，之后你可以向村里提你的需求，村里都会尽量满足你。”
　　屋内不答话。
　　男人并不恼，他站了几息便离开了。
　　倾白拖着身子走进屋子。
　　娘静静地坐在木凳上，衣服上的水正顺着凳面往下滴，她浑身都湿透了，连带着一颗心，永远也见不到太阳了。
　　倾白坐在她身边，他们就这样坐了一整夜。
　　暴雨并未停歇，海岸边的浪越来越高 ，越来越大。
　　娘病倒了，她总在发烧，神志不清，口中念念有词。
　　倾白没有钱买药，他只能给娘喂些稀粥。
　　“我去村里抓药。”倾白在娘耳边说着。
　　他正要起身，却被娘一把抓住了袖子。
　　“雨，太大了。”娘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她口中的每一个字都紧紧勒住了倾白的心弦。
　　倾白站在床边，任她抓着。
　　其实娘抓得并不紧，她已病得没多少力气了。
　　倾白低着头，将娘用目光描摹了个遍。
　　干瘪的皮肤，布满细纹的额头，没有光亮的双眼，枯草一般的头发。
　　眼泪直直砸在了娘拉住他袖子的那只手上。
　　他怎么忍得住眼泪呢，他忍不住的。
　　“娘，你等等我，好不好。”黏糯的哭腔让他断断续续地说出这句话。
　　“娘有错，好孩子。”女人眼角淌着泪。
　　倾白内心隐忧不安，他有所预感，姐姐没了，娘也要没了。
　　他攀住娘的胳膊，他此刻很想大声喊叫。
　　“我呢？那我呢，姐姐没了，娘也要走，我该不该死？”倾白心里委屈，他很难过。
　　“就不能为了我……”
　　但倾白还是没有说出这句话。
　　他握着的手逐渐失去了温度，变得冷硬，变得无情。
　　黑暗无垠，笼罩在了倾白的心上。
　　他好像记不清了，他有没有将娘的尸身收裹起来，他有那个能力吗。
　　他不知道。
　　雨不再下了。
　　他放了一把大火，没有任何人发现。
　　这场火吞掉了属于他的一切。

　　倾白饥肠辘辘，他躺在一片草地里，听见了车轮滚动的声音。
　　白发老翁驾着辆驴子拖着的板车缓缓地在山间小道上行进。
　　倾白几乎是翻滚着身体到了那老翁眼前。
　　白发老翁看着突然从旁边滚出来的小身影，有些惊讶。
　　他赶忙停下了车，身手颇为敏捷地跳下来。
　　他探了探倾白的鼻息，知道这小孩儿还醒着，就是没什么力气再睁眼说话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用帕子包着的薄饼，心里庆幸还好没吃完。
　　薄饼被掰碎，一点一点喂进了倾白嘴里。
　　倾白瘦弱可怜的让老翁心疼。
　　老翁耐心地等待着倾白恢复点力气，这才问他道：“你这小娃娃，怎么在这待着，迷路了？”
　　倾白嘴唇紧抿，胃里那点救命粮食让他不愿意对这老翁冷漠，他尽力让自己口舌生津，这才说道：“我没有家。”
　　老翁不说话了，他将倾白抱上了板车，让他躺在一块小小的空间里。
　　老翁说：“正好，那就随我到前面的城里去，先带你吃点东西，其他的日后再说。”
　　倾白闭着眼睛，眼泪滑进发间。
　　山路颠簸，板车上并不平稳，但老翁怡然自得，而此前吃了许多苦头的倾白只觉得能在板车上躺一会儿已经是幸福了。
　　老翁时不时和倾白聊聊天，他不需要倾白回应，只自顾自地讲。
　　平和沉缓的声音让倾白昏昏欲睡。
　　“来的时候路过了一个渔村，大雨让那里受了很大的灾，但是我看那些村民也不怎么气馁，大有重新来过的意思。”
　　“我到那里雨时已经不再下了，风平浪静的时候，我就到他们村子外的海崖上吹海风，很舒服。”
　　“北方是没有那样的海风的，北方的风像糙汉子的手掌，时不时就扇过来。”
　　“我挺喜欢那个渔村的，日后你要愿意，也能到那去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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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倾白没有睁眼，也许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