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前尘误 ...
-
霍少戈猛地睁开双眼,又是一头冷汗。
十日,从那日起,整整过了十日。
十日的时间,足够自己捋清思绪,确定那不是一场简单的噩梦。尤其是每日子夜时分,胸口分毫不差的位置上传来的利刃贯穿的剧痛,仿佛就是在提醒自己,莫忘前尘!
霍少戈强忍疼痛摸出枕下的短匕凤鸣——短小精致的匕身在月光下闪着森森寒光,全然不见半点血污痕迹——这本是爹爹遍选天下玄铁精钢亲手为自己打造的防身利器,更不惜引用太祖皇帝定鼎中原后首次封禅泰山时的祷词名句“凤鸣出山,盛世长安”中的“凤鸣”二字作为匕首的名字,只愿爱女能一世长安。
谁能想到,这把利器最后刺向的,恰恰是自己的胸口。若是爹爹泉下有知,会是怎样的心情呢?是感叹不肖女儿咎由自取,还是心疼掌上明珠所托非人?多半,还是后者吧……
霍少戈一遍遍抚摸着匕身上蜿蜒曲折的纹路,胸口处的疼痛由难以忍受到趋于平缓。辗转反侧间,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姑娘,可是又梦魇了?要不要喝盏热茶压压心神?”
霍少戈闻声一滞,将凤鸣匕重新塞回枕下,拢了拢头发,坐起身,正对上一双溜圆晶亮满是担忧的眼睛。
“我的好稚翎,怎么又是这副表情,不过是‘择床之症’,我刚被接进宫时,也折腾了好一段日子,后来也就自然而然的好了。偏偏你当件大事,回来这些日子,不是烹茶煮汤,就是训猫斥狗,连床榻被褥、风水摆设都想到了,也不嫌麻烦。”
稚翎只着小衣,半披着件柳黄薄衫,怀里抱着被素棉软衾裹得严严实实的茶篓子,肉肉的团脸上挂着浅浅的梨涡,分辨的话说起来也是慢吞吞软糯糯:“哪里会麻烦?姑娘这次回家就一直睡不安稳,每晚子夜时分必醒,醒来又是一身的冷汗。姑娘不让寻医问药,我心里着急,也只能在这些地方多用些心思,好歹让姑娘舒坦些。姑娘,您若嫌太医张扬,让仁总管请个寻常大夫看看,也好安心啊。”
“好了好了,说不过你。”霍少戈隐隐觉得胸口的痛症不是寻常病症,又不好明说,只能理了理被薄汗沁湿的额发,顾左右而言他道:“今日又是什么茶?”
稚翎心思憨直,闻言果然将注意力转到怀中的茶篓子里,边往外掏杯拿盏边说道:“今日是牛乳杏仁茶,只略微点了些桂花蜜,没有额外放糖,不会很甜,也可安神。”
霍少戈接过杯盏,盏壁温热的触感及从盏内飘出的袅袅香气让人心绪愈发舒缓,低头抿了一口,果然醇香可口,甜而不腻。
稚翎乖巧地坐在床边的脚凳上,双手托腮,目光始终追随着霍少戈的一举一动。见霍少戈放下杯盏,忙不迭凑上前扒着床沿问道:“姑娘喝着可还顺口?若是仍觉着絮烦,明日换成酸枣仁百合汤如何?那个汤水清亮,安神效果也是不差……欸!姑娘,疼疼疼!”
稚翎圆润白皙的面颊上,肉眼可见的泛起一片淡淡红痕,霍少戈慌张收回因被稚翎小动物般讨好模样可爱到而伸出的手,轻咳一声,心虚辩解道:“我没用力呐。”
“没用力也很疼,姑娘明知道我最怕疼了!”
霍少戈看着眼前双手托着面颊,口中嘟嘟囔囔的娇小的身影,恍惚间与脑海中一片血肉模糊的猩红重叠——既然这样怕疼,那时为什么要挡在自己面前?明明在自己得势时不求富贵固守霍府,为什么要在自己失势后费尽心思入宫为婢?最后把命搭上!
心口已然平复的疼痛仿佛被再次挑起,只觉比刚刚疼上百倍!
霍少戈紧闭双眼,攥紧胸口寝衣,大力喘气平息。
突然,一道温暖而柔软的触感贴上手背,霍少戈睁眼低头,胸口凑上一颗毛绒绒的脑袋,肉乎乎的面颊贴着手背蹭了又蹭:“姑娘,其实一点也不疼,要不要再捏捏?”
“一点……也不疼吗?怎么可能呢……”
霍少戈喃喃自语,心绪倒是慢慢平缓,手上的动作由被动感受温暖转而沿着圆润的面颊轻轻滑动直至下巴,抬指轻轻挑起,对上那汪清澈到只倒映自己一人身影的双眸。
霍少戈其实很怕看稚翎的眼睛,重生以来是,重生之前亦是。
自己与稚翎从小一起长大,情谊自然深厚,只是自己慢慢长大,从太多地方听了太多关于母亲的事情,稚翎偏偏是母亲领回来的弃儿,口中心头一刻不忘救命之恩,不由得心生隔阂,便有意疏远。
后承蒙皇恩被接进宫中教养,身边先后有了皇后娘娘赐下的檀茗和五殿下送来的弦音,一个“贴心稳重”,一个“机灵乖巧”,朝夕相伴间,哪里还想得起这个比自己还小上一岁的傻丫头?
可最后,陪在自己这位“庶人霍氏”身边的,只有这个傻丫头!
思及此处,霍少戈手下一重。
“啊——”稚翎右侧面颊再次泛起一片不浅的红痕,却也不躲不避,只是眼泪汪汪唤道:“姑娘……”
霍少戈直视稚翎双眼,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疼,对不对!你记着,从今以后,不许逞强,受委屈就说,感到疼就喊,你是我除了爹爹外最亲近的人,答应我,无论遇到什么事,先保护好自己,听到了吗?”
稚翎闻言,揉脸得双手停下动作,迎上霍少戈的视线,目光炯炯,随后,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嗯!”
霍少戈见状,只觉心中酸涩,胸口发堵,生怕忍不住失态吓到稚翎,快速将已喝空的杯盏往稚翎手里一推,胡乱漱了口,转身躺下,用被子蒙住头,含糊说道:“我困了,你也去睡,明日还有得忙。”
许是今日霍少戈的态度,亦或是出于小动物般的直觉,稚翎收拾妥当,熄了烛火,躺在床边的地榻上,借着月光看着床上鼓起的弧度,小声问道:“姑娘,您是不是以后都不打算进宫了?”
“嗯。”霍少戈拱开被子,露出脑袋深呼一口气,重新规规矩矩躺好,闭着眼回道:“我把邬明珠打进芙蓉渠,陛下就算念着爹爹想偏向我,也要顾及邬贵妃、四殿下和邬家的想法,与其让陛下为难,倒不如我识趣些,别去碍眼。”
“姑娘别担心,等老爷回来,姑娘把事情经过都告诉老爷,让老爷给姑娘作主!”
霍少戈睁开眼,趴在床沿看向床下气鼓鼓的稚翎,几分好笑,几分揶揄:“我把人家打了,你还想让爹爹给我作主,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蛮不讲理的人?”
“才不是!”稚翎急得坐起身,拉着霍少戈的手,情真意切辩白:“姑娘才不会无缘无故的动手打人,一定是她们不对在先,姑娘肯定受了好大的委屈!”
“委屈?”霍少戈躺回身,盯着床顶半晌,将这两字颠来倒去念了好几遍,嗤笑道:“宫里宫外,谁人不说霍家大小姐刁蛮任性,目中无人,倚仗父荫,横行霸道,除了皇上,连宫里的贵人们都不放在眼里,‘委屈’二字,哪里配得上我!”
稚翎闻言,双手搭着霍少戈的手臂轻轻揉捏,软言慢语劝道:“姑娘,何苦跟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置气?所谓的宫里宫外,宫里先不论,宫外人从未见过姑娘,更何论相处,哪里能知道姑娘是什么脾气,什么秉性?可不就是传言什么样,他们再添油加醋一番,三人成虎。话又说回来,宫外的不可信,宫里的也不遑多让。姑娘十岁被接进宫中,直至去岁皇后娘娘仙逝,五年时间一直由皇后娘娘教养,皇后娘娘最重规矩体统,都不曾说姑娘半句不好,怎么皇后娘娘一去,姑娘就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了?退一步说,老爷驰骋沙场半生,年近半百仍披甲上阵,保家卫国,劳苦功高换得自己独女过得舒坦随心有什么不对?那些传闲话的就是嫉妒姑娘,更恨自己不是姑娘!”
霍少戈不言不语听着,脑中突然闪过一丝怪异,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自己忽视了,然而真要寻根究底,却又一时不得要领。思前想后,只能先搁置一边,转身看向眼前的稚翎,笑道:“你这丫头,几年不见,倒是伶牙俐齿了。”
稚翎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霍少戈,语气有些不自然的执拗:“姑娘,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霍少戈突然不怕稚翎的眼睛了,掀开被子,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上来,跟我一起睡。”
稚翎微愣,垂眸轻声道:“姑娘,这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小时候,咱们俩一床睡、一桌吃,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那……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稚翎嘟囔一句,不再扭捏,利索爬上床后,先掖严霍少戈这边的被角,才盖上被子躺下。
霍少戈只装没听见,待稚翎躺下,一会儿捏捏这儿,一会儿摸摸那儿,直闹到稚翎回手反击,两人又是一阵嘻嘻哈哈。
时光仿佛一瞬间穿透五年厚重的岁月,将儿时回忆与此刻心意紧密相连。
过了好一会儿,霍少戈开口道:“邬明珠又提到了那个女人,出言不逊,我才动手打她。掉进芙蓉渠是个意外,谁让她非在连理桥上惹我,别看她带了一堆人,真出事除了大喊大叫什么用也没有,若不是靠我这半吊子的水性和她那贴身蠢丫头,她都等不到太医来救她。”
稚翎默默听完,只道:“姑娘,夫人她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那都不重要了!我这辈子,只想陪着爹爹,安安稳稳过好自己的日子,当然,只要你以后别说这些扫兴的话,就多带你一个。”
稚翎笑笑,没有接话。
霍少戈心知肚明,但此时也不想计较。
两人相互依偎,各怀心事,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霍少戈睁开眼,天色已然大亮,身侧亦不见稚翎身影。
霍少戈起身,先将枕下的凤鸣匕收好。透过窗纱,隐隐绰绰见两个刚留头的小丫鬟坐在廊下翻花绳,便也不待叫人,自行挑了件家常留仙芙蓉裙换上,坐在妆镜前,一边梳头一边盘算起当下处境——
眼下这个时节,喜忧参半:喜的是,爹爹尚未被自己拖进夺嫡的泥淖,进退有余;忧的是,自己曾经的喜恶表现太过明显,贸然转变只怕会节外生枝。最关键的是,按照记忆,当今圣上的病已发展到药石无功的地步,全凭储位定夺吊着一口气,可紧接着一场人祸和两场天灾,很快便掏空了这位心怀抱负却能力平庸的君主最后的精力。
霍少戈看着镜中的自己,十六岁的自己,真好,幸好。
只是不知,这一世没有自己“阴险狡诈”的算计,“卑鄙下作”的手段,“挟恩图报”的强求,清风霁月的五殿下可否众望所归荣登帝位呢?
不过,这些都与自己无关了。
两世为人,霍少戈多少还是有了些自知之明:自己不是个聪明人。如果真的聪明,就不会落得个家破人亡、不得善终的下场。所以,看在前世那个血腥的夜晚的份上,今生,但求保护好爹爹,守护好这个家,过好自己的日子。
霍少戈长长吐出一口气,心情转好。听得门口脚步声响起,只当是稚翎传早饭回来,也不急着回身,自顾挽起衣袖准备洗漱,口中不忘嘱咐道:“爹爹估摸再有一个半月便可到家,外院有义叔盯着暂且不管;铺子采买那里还是催着信叔些,虽说不急,但也早妥当早省心;至于内院,新上来的小丫鬟们不也都挺好,至于那些老人,该去庄子的去庄子,该出二门的出二门,仁叔抹不开面子的人只管回我,什么老年间的规矩、旧日里的体统,如今我回来就都得听我的,等爹爹回来该这么办还是这么办,不过到时候就不是现在简单的有脸没脸的事儿了;还有账房那里,别管他们怎么念叨,账本不用急着送回去,也不用提我看完没看完,我另有道理……”
“姑娘!”
一听稚翎声音不对,霍少戈连忙回头,就见稚翎耷拉着脑袋杵在门口,蔫巴巴说道:“姑娘,宫里来人,说遵圣上口谕,接姑娘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