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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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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秀兰在外面的床上坐着,等到了快八点。
梅红给东西放好,出来,说:“现在估计不上人了,走吧。”
周秀兰就“嗳”了一声,跟着了。
到了前台,梅红跟老板交代了一句,老板正在玩蜘蛛纸牌,没抬头,说知道了,你走吧。
这会儿是深秋,刚从热烘烘的澡堂子里出来,就被寒风刮一跟头,周秀兰拱了下梅红的肩膀:“还记得咱那时候训练吗,从体育馆出来,头发都冒烟。”
梅红笑笑:“多少年前的事了。”
“我都记得呢,”周秀兰说,“我到现在啊,有时候做噩梦都是回到队里,眼睛一睁,就是墙上那几个大字,你忘了没。”
梅红说:“没忘,写的是团结,拼搏,为国争光。”
周秀兰欢喜地笑了:“我也没忘。”
俩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街上,这里挨着个初中,没到晚自习放学时间呢,两边呼啦啦挤了七八辆小推车,煎饼果子糖葫芦,鸡蛋灌饼莲子粥,还有卖炸串的,饭香混着下水道的返味,又被更大的油炸味道覆盖,闻着感觉鼻孔里黏糊糊的,梅红问:“你吃不?”
周秀兰摇头:“哪儿能在这吃呀,我请你的,去店里。”
梅红今天穿的是件冲锋衣,领子竖着,两手插兜,一点不觉着冷,但是周秀兰穿了个薄线衫,说话的时候牙齿打战,腮帮子那的肉也绷得很紧,梅红就点头:“行,听你的。”
没走多远,找了间馄饨店。
周秀兰进来就开始搓手,说话呼哧带喘:“你现在怎么样啊?”
“挺好的,”梅红抽出两双筷子,掰开递过去,“底薪一千三,搓澡提成五块,但是如果搓浴盐或者精油,那就全算我的。”
周秀兰问:“一袋浴盐多少钱。”
梅红说:“我进货便宜,卖的话十五,这玩意搓着舒服,对皮肤也好,我准备研究下市场动向,再整点红酒蜂蜜啥的,提升自己的服务品质。”
周秀兰由衷道:“还是你脑子活。”
梅红说:“挣个辛苦钱。”
两碗馄饨端上来了,还有一屉小笼包子,梅红在碟子里倒了醋和辣椒,继续道:“并且我发现,有些澡堂还提供面膜服务,跟精油一块算个套餐,那什么海藻黄瓜……但我们芳芳估计整不起来。”
附近是国棉厂和橡胶厂的家属院,这些年效益不好,人都跟着抠搜,不少人去菜市买菜都专挑晚上那会儿,便宜,买两颗白菜能再让老板送把小葱,运气好,还能往塑料袋里添个土豆。
周秀兰附和:“是,现在这样也挺好。”
俩人不说话了,吹着热气吃馄饨。
梅红晚上就啃了个苹果,这会儿饿了,几口给包子吃完:“你不是说孩子转学过来,多大了?”
周秀兰用手指头拨了下头发:“十岁了。”
“哎呀呀,”梅红没抬头,“真快啊。”
周秀兰说:“我总想着能再见到你,可你退役后成了大忙人,一次都没见着。”
梅红给筷子放下了:“我每个月都去省城,回一次队里,你不知道?”
周秀兰愣了下,说:“我不太出来。”
梅红不吃饭了,就这样看周秀兰,看她的肩膀慢慢垮下去,以前周秀兰比梅红个子高,梅红不服气,说我从小上武校早上五点钟就起来了,练俩小时才吃早饭,能跟你们城里的比不,营养没跟上,要是我跟你们一样天天吃鸡蛋牛肉,我起码比你高三公分。
但现在梅红觉得,周秀兰比自己矮一截了。
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师兄不让你出来?”
周秀兰又缩了下:“没,就是他比较忙。”
梅红当年出了那档子事,队内严肃整顿了一番,顺便还揪出了一对鸳鸯,说周秀兰在跟大师兄任枫谈恋爱,教练怎么处理他俩的,梅红不知道,她那会儿还在医院躺着,天天琢磨,那个杠铃片怎么就掉下来,砸着她的腰了呢。
直接给梅红砸得退役,砸得教练写了三篇报告,说省队下一步严抓安全教育,分析查找器械管理薄弱环节,杜绝隐患发生,从严监督,让运动员更好地赛出成绩,赛出风采。
领导去医院看梅红,在病房转了圈坐下,脚边是两提牛奶。
梅红转动眼珠:“领导,我觉得这事有问题。”
领导说:“你先保重好自己身体,谢谢,阿姨您别费心。”
梅红她妈手上拿着水果刀,在床尾边蹲着削苹果,闻言抬头:“不碍事,不碍事。”
梅红继续:“我那天刚打完沙包,馆里除了我还有扫地的,都看见了,我没动器械,我就坐着擦个汗,是杠铃自己滑下来砸我身上的。”
领导说:“我知道,我知道。”
梅红又说:“上个人放的有问题。”
领导说:“大家安全意识不到位,今天砸到的是腰,明天如果砸破头了呢,万一马上要参加比赛,因为器械放置问题给咱们运动员弄伤,多不值当,阿姨我真的不吃。”
梅红哭了,她现在正是巅峰期,去年进省队接受专业训练,已经开始参加全国比赛了,别人跟她妈说,进了省队就是国家的人,能吃国家饭,她妈高兴得不知说什么话,就拿手捏她的肉,从肩膀捏到手指头,说我生你那会,你哭得就跟别的小孩不一样,声儿亮。
现在她妈手里捏着个苹果,梅红看见了,用大拇指和食指捏,别的都翘着,怕挨着刚削好的苹果,领导站起来,说正在调查了,退役费到时候联系单位财务,梅红的手撑着床栏杆,一直哭,她妈拦着领导不让走,说我好好一个姑娘送去你们那,怎么就不会走路了呢,你都不知道我姑娘多结实,从小哭声就大,夏天去河里游泳捏着鼻子就下去了,憋气比男人强。
领导说阿姨,我理解你,真的。
领导又说,小梅是非常优秀的运动员,我们很惋惜,苹果我就不吃了,我还有点事,阿姨您别这样。
梅红躺在床上动不了,只能转脖子,她妈却还怕她掉下去,病床边的铁围栏都竖着,也就巴掌宽,但是挡着她的眼睛了,过了会,听见沉闷的一声“咚”,梅红就知道,她妈削好的那苹果,推搡间掉地上了。
后来她妈就坐在床边,也开始哭,说我孩子送过去的时候好好的,现在就不会走了,废了。
梅红眼泪滑进头发鬓里,湿凉的。
她妈哭了会,开始骂她不争气,说没让她享过一天福,哭完了,给床底下那两箱奶拉出来看了看,说不拆了,过年走亲戚。
梅红瞪着天花板,没吭声。
她妈问,你这是不服气?
梅红说了个“嗯。”
她说:“我这辈子都不服气。”
后来梅红会坐了,会走了,她像个落地没俩月的婴儿似的,扶着墙,一点点地挪着步子,她妈又高兴起来了,等她出院的时候,已经能坐自行车后座了。
她妈说,医生说你这是奇迹。
梅红搂着她妈的腰:“医生跟谁都这样说。”
她的脸靠在她妈身上,贴着热乎乎的后背,那会儿已经是夏天了,梅红记得清楚,她妈问,萨马兰奇说北京要办奥运会,你好好恢复,还能不能继续训练,也去参加这个?
梅红说,不能够了。
她妈想了想,说也是,那会儿你都三十了,该结婚生小孩了。
她妈像是得到了鼓舞,有了全新的憧憬,骑着自行车穿过人群和田野,一路都在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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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饭吃完,周秀兰坐公交车走了,梅红回了芳芳澡堂。
老板正在给大门落锁,梅红冲过去,又给拉起来了。
“我拿个东西,可快。”
她一阵风似的跑进去,一阵风似的跑回来,抬脚给卷帘门的边踩下去,轰隆一声。
老板揣着手:“你是真利索。”
梅红笑笑,伸手摸了下冲锋衣的兜,拉链拉着呢,她看见老板开始揉眼睛打呵欠,说那我走了。
老板说,走吧,困死了。
梅红住的离这挺近,城市小,大家上班的地方离住处都不远,她没骑车,拐了个弯儿进了后面的小巷,走到尽头就是她住的小区,老式家属院了,当初建成的年份早,电线乱拉,现在规划整改不太方便,抬头看一眼,像是天空里被黑水笔画了好几道线。
但这里的线起码有头有尾,知道是从哪个电线杆拉过来的,麻雀也能站上去看夕阳,梅红笔记本上的线就不一样了,人名和时间都混杂在一块,被头顶的灯光一照,像是锅煮得乱糟糟的面条。
梅红两只手撑在桌子上,看了会儿,往后翻。
她每个月都要坐大巴去一趟省城,去一趟队里,有时候会在笔记本上添几句话,但更多情况下一无所获,当年的教练调走了,曾经的师妹接手了担子,拉她到后面的休息区,劝她看开一点。
梅红说:“我看得很开啊。”
师妹说:“都十三年了吧,当年要是有什么证据,早就没了。”
梅红说:“我知道,我就是来这听个响,我心里舒服。”
师妹也没什么办法,由着她去了,梅红不捣乱,她就是坐在角落里看人打拳,看人拉伸,偶尔和保安师傅攀谈那么一两句,走的时候很利索。
她这会儿翻页,也很利索。
拇指将泛黄的岁月翻折,那锅面条还在冒泡,争先恐后地咕嘟着潦草的线条,梅红字写得一般,她觉得是怪自己小时候握笔姿势不行,那会家里条件不好,铅笔头舍不得扔,她就用三根指头捏着写字,到现在也是歪歪扭扭。
梅红的动作停下了。
她把那页对折的纸张打开,像是给煮面条的锅关了火。
工整的几个字——
最大的嫌疑:周秀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