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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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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时刻,白日间残存的暖意渐渐褪去,幽深山谷里,又开始窸窸窣窣地下起了雪。
或许其中有少数几片透过木窗的缝隙,悠悠转落到屋内,也落入那伤者的视线之中。
缓缓而坠的雪絮、如水泄入的月辉与此刻沉默观视的目光融为一体,共同泛成一片静谧的白。
擎海潮长舒一口气,勉强扶着床沿,缓慢坐起身来。
尽管周身伤口带来的剧痛没有一刻休止,但他其实却并无觉得特别的煎熬,即使这样的苦楚几乎令人无法维持平稳的呼吸,但在历经过如此多的生死起落后,此刻还能够入他心者,早已不是躯壳上的种种单纯感受。
而那些真正牵动他的人与事,尚被埋藏在旁人不可知的至深之处。
这时,感觉到有人将外袍披上他的肩头,擎海潮淡然问道:
“……已经过去多少时日了?”
站立一旁的黑衣青年明了这句话所指的是什么。
虽然那日在机缘巧合中勉强迈过死关,但如此伤重之下,这个人能够维持真正清醒的时刻几乎屈指可数,日夜的轮换早已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只剩下生死双方对这具躯体无休止的争夺。
剑者沉默着推算了片刻,答道:
“大约已有七八日。”
“……辛苦你了。”
“无妨,前辈现下觉得如何?”
“起色甚微。”
剑者无声沉吟,带着思索的目光落至对方最严重的那处创面之上。包扎完好的布料掩盖了它此刻狰狞的本相,即使已过去多日,仍是未有丝毫愈合的迹象。
如此下去的确并非长久之计,他来回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询问道:
“这绝非寻常之物所伤,在此之前,究竟发生何事?”
擎海潮平静的神情似乎隐隐一动,并未立刻回答,剑者心中顿觉不妥,致歉道:
“抱歉,吾唐突了。”
“……无妨。”
稳如止水的目光与对方专注的视线短暂接触后,又向重新移向窗外的远方。
“此为魔物破体而出所致。”
剑者注视着那轻描淡写的神情,仿佛他正在谈论一件毫无相关之事。
“此魔素以凡人之躯滋养自身,吾本想……趁它裂体之时以身受死,便可与之同归于尽。”
“但是,终究在时机上输了片刻,又因伤重力尽未能将其成功钳制,令它脱逃,功败垂成。”
“所以,才有这心脉尽碎之伤。”
“不错。”那毫无波澜的声音回道。
专注聆听的人不免深吸一口气,他平素并非感性,但听到此处,仍是暗自稳了稳心神才继续开口道:
“此伤如此特异,但目下药石皆缺,能做的有限。”
擎海潮合目沉默了片刻,似在思索。
然后,他淡淡开口道:
“或许,也不尽然。”
***
床榻上的白衣人背身而坐,灰白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反映出些许如水的月光。
“吾口述,你下针。”
“好。”背后的声音坚定而答。
擎海潮随即颔首合目,以十指掐诀护住心口,再说道:
“其一,魂门。”
在他身后站定的黑衣剑者立即定神敛容,将第一根银针准确无误拈入穴位。针尖落定的瞬间,有小股内力随之灌注而下,笔直端坐的身躯几不可查地一颤,又迅速恢复了最初的平稳。
施针人觉察得清晰,心中不免有些疑虑,便迟疑着收回了手。
然而,他立即又听到对方说道:
“无妨,你继续。”
长发遮挡了擎海潮此刻的神情,虽是如常的平定,却又莫名地散发出与本身的虚弱并不相称的端严气势。
他放缓语速,继续说道:
“其二,厥俞。”
剑者微微闭眼,沉下心绪,再重新睁开。
“明白。”
月轮渐渐由高悬转为西垂,斜掠的流光将两人的影子印刻在地,历历分明。即使鬓角滴下的汗珠沾透了衣衫,受针之人始终方寸未动,默然撑持。
直待最后一根银针也终于取回,那人才深深叹出一口白烟,四肢百骸骤然一松,身躯失力地后仰倒而下。
下一秒,一双有力的手立即稳稳将他扶住,重新靠回柔软的枕上。
“前辈?”
“无事。”
擎海潮合上眼,没有留意到对方此刻微微移开、未敢直视自己躯体的视线。
剑者沉默着重新替他覆上衣物,两指切上腕间来回探查了几遍,直到确定伤势再无继续蔓延的迹象,心中才稍稍安定下来。
“如此行针,能够控制多久?”他问道。
“多则三月,短则一月。”擎海潮没有掩饰言语中的疲累,低声回答。
这本是不得已之法,虽然以此暂时封经锁脉,彻底隔绝魔障,但一具失却功体的凡躯所能承受的时间本就极为有限,此后顺遂与否,仍是未知之数。
剑者沉思片刻,而后笃定道:
“一个月,用以离开此地,足够了。”
擎海潮微微颔首,道:
“好,我相信你。”
***
也许是此前之法确有效用,向来昏厥得悄无声息的人,此夜竟然开始辗转反侧起来,睡得甚不安稳。
功体闭锁,气血凝滞,目下仅仅依靠□□自身的力量恢复伤患,以上种种皆是必然要经历的过程。
守候在床头的黑衣剑者心下明了,只能继续谨慎地留意着事态的发展,不知不觉,东方既白。
薄薄撒入的晨曦与微微摇曳的烛火逐渐交织,在那个人沉睡的面孔上映成一片不断明灭的光影。
恍惚之间,仿佛那又并非真正的光影,而是像极了这面孔上曾经出现过的、那些鲜活无匹的神情。
苦乐悲欢,高傲落寞,亦或是每每回视时,那眼底永远噙着清冷的柔光。
心底被这莫名出现的幻象猛然震慑,剑者连忙闭上双眼,守中持一,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
其实,他并不曾见过这样的擎海潮。
在并不算长久的交集中,无论是昏睡还是清醒,那人似乎都永远维持着坦然的沉静,即使是在伤病最沉重的时刻,也不曾流露过任何难忍之色。
他不知道,从生死边缘走回的人,是否都如此从容与勇敢,仿佛已无一物可以撼动其心。
他只知道,一切尚未尘埃落定,他尚有未完成的事。
这时,窗外有一群晨起的飞鸟振翅而过,床榻上不得安寝的人似乎受到了惊扰,翻身拢紧了被褥。
剑者瞬间留意起来,不禁倾身更凑近了几分,将每一分可能的变化都收入眼底。
发丝盘绕的软枕上,伤者的眉头微微簇起,唇边似在喃喃。
“……”
有温热的气息从面颊轻轻拂过,他终于听清楚了那被嗫嚅着的名字。
“一页书……”
剑者微微一愣。
他不是第一次听闻这个名字,这本是擎海潮曾经向他提起过、宿缘极深的友人。
但是此时此刻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却又与往日里的平静截然不同,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温软在其中。
这个人,究竟是谁?
***
剑者盘腿端坐于地,默然运功调息。
春日里万物生发,景致明媚,和风拂起的发丝扫过他静默的脸。
其实当日救人所受之伤本未危及性命,又数十日疗养下来,而今再起运周天,早已尽皆痊愈。
但其余的一切,是否也能如此?
他的神识继续向空空如也的灵台探求而去,不出所料的,除了来到此地之后的前尘种种,记忆仍是无可弥补的断裂。
唯独……
一页书。
他本不是敏感多心的人,但当在擎海潮口中首次听闻到关于此人的前尘时,便觉得有些莫名的在意,后来越是思索,便越在脑海中昭然一片,再也无法抹去。
或许,这莫名的感触与他的过往尚有未能查知的关系,倘若能借此找到些许线索也是未可知……
不过……
……还是罢了。
剑者心中深深叹息,终究还是摒弃杂念,重新站起身来,心想尽早寻得出路离开此地才是最紧要之事,实在不应再为其他琐事分心。
这时,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打断此刻思绪。
“你的兵器,似乎来历不凡。”
他回首看去,擎海潮已不知何时离开了久卧的病榻,来到了煦暖的日光之下,周遭明丽的春景削减他身上一直以来的冷峻,连眉目之间也仿佛带了些许暖意。
“你的身体?”
“无妨。”
白衣人神色稳然如常,继续道:
“我看看你的剑。”
剑者没有推辞,只旋身背手拔出鞘中短兵,坦然递到擎海潮手中。
对方只轻微拈了一下剑刃,再微微一挥,剑身中便生出龙吟虎啸之声,在周遭久久回荡不止。
“虽是出自异界,却也有护生之力。”
“如何讲?”剑者饶有兴致的抬起视线,注视着对方全神贯注的神情。
擎海潮垂眸审视着手中之物,沉吟片刻,才继续说道:
“如吾猜测无差,此剑应是由苦境外的邪物所锻,不过幸而……已由佛门之力净化,再无魔性与戾气。”
“也许,它与佛门中人有所渊源。”
“确有可能。”
“可惜,现下尚无法证实此事。”
剑者收兵回鞘,从容笑道:
“但还是多谢前辈指点。”
擎海潮亦颔首,再看向面前云淡风轻的青年人,眼中隐有流波。
***
从最严重的伤势中略微恢复之后,擎海潮便开始多梦。
梦中无非是诸多往事的丝丝缕缕,有时甚至并无一个完整的画面,而只是记忆中残存的一个背影,一句话语,或是一个神情。
曾经眷恋或憎恶的,曾经得到或者失去的,都在梦境中一一历数而过,唯独………
那个不曾缺失过最后那段人生每一分每一秒的故人,在经历如此漫长的时间之后,几乎未曾在他的梦境中出现,一如那个人在他生命中出现的意义,早已成为深埋在前尘往事中无解的迷题。
也许,当初执意让那人亲手斩断一切的任性终究是对,也唯有如此才能让他真正回归属于三千众生的道路,因为他是……百世经纶一页书。
所以,便绝不可能停留下来,等待那些无法跟上他脚步的人。
即使生而为人做不到真正的无心无情,但当天下之重苍生之苦皆系于一身时,所有的生死跌宕心念起伏都只是梵天通往天命归宿的经历与过程,没有人拥有选择的权利,他也早已不属于他自己。
擎海潮默然摊开掌心,深深嵌下的指痕开始缓慢平复,直到再无任何痕迹。
其实如此种种,早在自己与一页书相识之初便已经足够清晰的明了,时至今日,也不过是早有觉悟的分离而已。
他本不能、也不该觉得伤怀。
暗自思忖的伤者重新扬起眼帘,不经意扫过房内另一个角落。
那名一直以来扶持相助的黑衣剑者正在那里端坐而眠,沉寂无声。
心中稍稍放下前情,他又转念一想,这确实是个颇有来历的年轻人。
虽然年岁尚浅,旧事成迷,却也能称得上慧根深厚,天赋异禀,倘若假以时日勤加修持,将来于武道之上定有大成。
尤其在此前的危急时刻中,这人所展现出的与外在极不相称的精深能为,以及那柄佛缘深厚的兵器,都昭示着他绝非普通的修行剑者,甚至或许与云渡山一脉都……
思及此,方才平息下去的情绪不免有些牵动,擎海潮又暗暗滞了滞呼吸。
尽管此前,已经自以为想得足够通透足够明了……
但是,众生情缘,各有分定,人心之倾,不改所向。
到了此时此刻,他还是只想见到他。
擎海潮凝视着虚空中并不存在的人影良久,然后缓慢合上眼,任由这思念在长夜翻腾不息。
***
数日之后,待逐渐恢复的伤者终于可以勉强支撑住跋涉的艰辛,他们才收拾起行装离了旧地,向那个一切因缘起始的地方前行。
尽管早已是阳阳春日,但越是靠近旧地,周遭便越有丝丝缕缕的寒意升起,待到两人终于回到那河流旁,最初的寒意也聚集成了猎猎冷风,驱赶着不受欢迎的闯入者立即退去。
“便是此处么?”擎海潮临水而问。
“不错。”
剑者望向与当日毫无分别的澎湃水流,那些千钧一发的过往恍若昨日,甚至在此刻踏足的青石之上也还残留着血迹。
他早已忘记了,当初如何在千万个方向中选中了这条唯一正确的道路,倘若存有一念之差,现在彼此的命运又都将完全不同。
幸而,其他可能的结局终究不曾出现,他们度过了各自生死起落的劫难,又重新回到了这里。
因果机缘,一切早有天意。
剑者定了定心神,按下多余的杂思,继续向这河流的来处探究。
随着步伐逐渐向上游而去,原本平坦开阔的水面开始不断收窄,直到那蜿蜒的源头最终拐入一处幽谧的山洞。
若按照常理判断,此尽头应是有水道通往他处,并肩而立的两人彼此眼神一照,心中同时无言的明了。
或许,这就是唯一可能的出路。
剑者随即擦燃了火折子,率先步入。
光与暗瞬间的交替造就了失明般的短暂空白,待重新适应了昏沉的光线后,双目才得以看清周遭一切。
洞内怪石嶙峋,犬牙差互,居中则是一条暗河静静流淌在地,与片刻之前的奔腾汹涌全然不同,当这湍流回溯至它的起始之处时,一切外在的表象也沉淀为它最初的模样。
而其旁,是可通一人的道路。
“走吧。”擎海潮道。
“好。”
深邃的地穴内,唯有一前一后两条拉长的影子从洞壁上悄然滑过,时而惊起栖息于此的夜燕纷纷向外逃窜,又有石笋不断淅淅沥沥滴下水珠,沾湿了两人的肩头发梢。
剑者稳稳走在前方,忽而又停住脚步,回过身来。
“怎么了?”紧跟其后的人疑问道。
他摇摇头,再从怀中取出一件干净外袍,覆盖到对方肩头。
“此水阴寒,可透肌理,少触碰为好。”
此刻火光微弱,几乎无法辨识出那人的眉目神情,但语气中仍是一直以来丝毫未变的严肃认真。
擎海潮微微一笑,拢稳那衣角:
“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