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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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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瑞允来找方安兆的时候,训练场内有大片阴影正在逐渐消散。
“你又在加练?最近加练得好频繁啊。”他有些不解地看着方安兆,不明白这位平时异常勤奋但安排合理的前辈怎么突然开始自虐式的训练。这种情况好像是从青浦植物庄园回来之后开始的,而且还愈发严重。他怀疑连理疗师都救不了方安兆酸痛的肌肉,可到现在为止,方安兆表面上看起来还很正常。
“不算加练,就是随便试试。”方安兆垂着头说,同时换下训练服。估计只有能查每一次训练成绩的老师清楚,他最近所谓的“加练”成果如何——收获甚微,成绩惨淡。这既因为他没有投入百分百的努力,也因为那朵蓝色小花的幻觉时刻萦绕在他心头,让他总是分神。他努力想要克服幻觉带来的影响,但笼罩周身的黑暗只叫那幻觉愈发清晰震撼,好几次明明附近什么都没有,他的视野内却闪出父母、贺珺或方瑞允的身影,搅得他心神大乱。方安兆和那段幻觉杠上了,他机械地把自己投入训练,却最终落入“开启训练-面对幻象-想起幻觉-训练失败”的循环当中。训练设置的骇人场景对于现在的他而言甚至已经不再恐怖,反而成了提醒他重归现实的铃声,每当或奇怪或血腥或灵异的景象出现,方安兆便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应付随之而来的训练攻势。总而言之,他的加练,很失败。
方瑞允礼貌地站在场边,等待方安兆收拾好训练设备。这次是方安兆叫他过来的,说是要给他补课。
之后,他俩又去了Z-9训练场,这里恰好闲置着。
方安兆问:“想好放神节后去哪里游历吗?”
方瑞允点点头,表情瞬间变得鲜活:“智人族聚集地伏羲镇,怎么样?”
“伏羲镇?”方安兆皱了一下眉头,“你以前去过吗?”
“没有,是孔星津推荐给我的。他说那是个很有趣的地方。”
方安兆的表情显示,他对这个观点持保留态度。但他并没有立刻拒绝方瑞允的提议,而是一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一边继续问:“你了解那里吗?”
“我知道它在孟公星上,我也知道那个星球很远,但如果我们走传送门——”
方安兆打断他的话:“不,我是说你知不知道除了它是智人族聚集地以外的信息?比如它的历史?”
方瑞允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我以后不负责那颗星球的巡逻,所以没学任何有关它的知识,我还是上网查了之后才知道它在孟公星。”
方安兆深吸一口气,思索几秒后继续问:“你没问问其他朋友吗?”
“孔星津刚刚才跟我说的,说完之后我就来找你了,没来得及问。”
“那你应该知道爪甫湖内层以前发生的骚乱吧?”
“就是有人想从内层强行出来的那一次吗?”
方安兆点点头。“那些人就和智人族的极端势力有联系。所以虽然伏羲镇对自然人很友好,但很多人心里多少还有些芥蒂,外出游历的时候很少选择去那里。不过……”他眼睛一转,脑海中闪出曾经的回忆,“那里确实有不少蛮有意思的东西。”
“这么说……”方瑞允的眼睛一亮,“我们可以去那里了?”
“做好准备的话,当然可以。”
方瑞允用自己的方式小小庆祝了一下——摇着手无声地欢呼“太好啦”——然后就收敛情绪,把注意力转移到方安兆带来的那个盒子上。方安兆示意他观察盒子,于是他拿起它,用眼睛观察,用皮肤感受。盒子是个边长六厘米的铁质圆角小正方体,既没有开关也没有缝隙,跟一个切割完整的铁块似的,只不过重量比铁块轻很多。
方安兆突然问:“你现在跟孔星津关系很好吗?”
方瑞允抬眼看他,把小正方体握在手中,回答:“挺好的。不过你倒提醒我了,他最近有点奇怪,以前也没跟我有多熟,但这几天好像对我特别热情,我问问题的时候他也会主动回答我。昨天上课的时候我站起来回答问题,他就在下面提醒我。我貌似也没帮他什么事……”
方瑞允正挠着脑袋使劲回忆,突然,他手上的小正方体以一个顶点为中心裂成几块,又围着那个顶点合起,仿佛正方体的“内脏”倒翻出来,内变成外,外变成内,形状也发生了变化,最后方瑞允手中出现了一个球形物体,分量比之前的正方体更轻。他一放开手,铁球就浮了起来,宛若一根羽毛,想抓还不容易抓住。它好像天然排斥人的皮肤,方瑞允的手一靠近它它就会远离半厘米,除非缓慢地,轻柔地将它圈进掌中,然后再温柔地捏住它,它才勉强接受人的控制。
方瑞允轻握铁球,用另一只手的指尖小心触碰,感受铁球表面的冰凉。他在等待方安兆的解释,但半天都没等到,于是抬眼看向对面的人,却撞上对方投向自己的目光。方安兆瞬间移开眼睛,方瑞允好奇地跟着他的眼神走,却发现他的视线所及之处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方安兆尽可能地迅速调整好心态,一回头发现方瑞允还在疑惑地看着他,他不得不顶着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冲动转移话题:“你手上的东西叫影灯,是幻象设备,可以创造幻象。任意三指按住正方体三个面三秒就可以打开它。”
“噢,它就是影灯?!”方瑞允饶有兴致地看着影灯,把孔星津的事抛到脑后。他尝试松开手,影灯果然悬浮于半空中。他上课的时候了解过幻象设备,还在别的训练场远远地看见过别人使用影灯,但自己从来没真正上手过。
简单来说,幻象设备就是一台可以定制内容的高级投影仪,而这些幻象的作用是给使用者的大脑创造稳定、安全、可靠的场景。幻象内容的一点一滴都由使用者本人创造和调整,他对幻象中的一切熟悉到对发梢飘扬的角度都了如指掌。使用者待在幻象里的时候,既可以保持相对稳定的心神状态,也可以借助幻象来清醒神智。最重要的是,幻象里的所有东西都不会变,包括角度、阴影、颜色、风格等,而任何幻象以外的事物进入影灯照射到的领域,就会造成异常或不和谐,比如出现莫名其妙的阴影、全新的物件、突然冒出的人……“以不变应万变”,这就是使用影灯的唯一宗旨。
方瑞允想起别人使用影灯时做的动作,自己也想试试,所以问方安兆:“我能不能摇它?我看其他人用的时候都会这么做。”
方安兆同意了。可影灯离开人手后又变得非常排斥别人的接近,方瑞允的手近一点它就退得远一点。方安兆示意他要快准狠,于是方瑞允使劲一抓,终于把影灯攥进手心。一旦无处可逃,影灯就变得安安静静,乖巧地躺在手掌心。方瑞允轻轻摇动铁球,球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像风铃,也像玻璃铃铛,还带一点钵音碗的余音。
方安兆伸出手,方瑞允把影灯交还给他,以为这就算结束了。但方安兆示意方瑞允埋下头,他一只手护在方瑞允头顶,另一只手将影灯冲着脚下的地面一掷——影灯发出接连的“叮铃”声,连续多次,节奏极快但间隔有长有短,中途方瑞允还好几次感觉有东西从头顶“嗖”一下飞过去——最后“噗”的一声,方安兆接住了飞回来的影灯。
他把护着的手收回来,方瑞允抬起头,恰好看见影灯裂开的一刻。它变成形状各不相同的碎块儿,球形、线形、长方形等,它们都飞向方安兆,贴在衣服上。球形的粘在胸口正中央和腰间,细线贴在脸部不同位置,脖子上有,脖子往下还有,似乎整个人上上下下都贴满了。没一会儿,附在衣服上的影灯都开始发光,但在明亮的房间里,那些光并不明显,哪怕方瑞允直视它们也不觉得刺眼。
“只有使用者以及经过使用者允许的人才看得到影灯创造的幻象。”方安兆站起身向方瑞允展示身上的影灯,“这么小的影灯可以创造27立方米的幻象。这个影灯是新的,没有设置幻象,所以我们现在什么都看不到。影灯最好是在黑暗的地方用,比如爪甫湖附近。”他摘下胸口最大的圆形影灯块,让它悬浮在胸前,别的碎块儿像是受到磁吸一样脱离衣服,飞向胸口,合成球体。他攥住球体,持续三秒,球体从底部向顶部裂成几瓣,再以顶上中点为中心并成圆角正方体。正方体重回重力的掌控,垂直下落,方安兆接住,然后放在方瑞允面前,“给你。”
方瑞允惊喜地看一眼对面的人,又看一眼桌上的影灯:“我以为……巡逻官学员不会学这个。”
“你想学吗?”
“当然想!”
“那我就教你。”
方瑞允非常高兴,但他还是想问:“为什么?”
这次“多余的教学”其实并非方安兆的私心,所以可以坦白地回答:“这次所有巡逻官学员都要学这个。不学的话,你们在爪甫湖会很危险,可能都活不了几天。”
方瑞允的表情霎时变得凝重:“现在外层也这么危险吗?
“最近半年爪甫湖非常活跃。自从我们发现它是活物,对它……”方安兆停顿片刻,他在斟酌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非守卫队学员。但其他人迟早会知道这个消息,所以他认为提前说也无妨。“守卫队开始对它做新实验了。它或许是被刺激到了吧,总之这段时间它的幻觉范围时大时小,大的时候已经超出内层了。虽然没有影响到周围的商路,但是外层已经有人受伤了。”
房间内出现一阵沉默。方瑞允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身为星球巡逻官的学员,无论他和周围人如何打成一片,他都是爪甫湖训练营的外来者。许多消息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就会自动消音,仿佛他周围有个消息隔离圈,但凡进入这个圈子,爪甫湖守卫队的队员和学员就会自动变成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白花,他们把秘密扔进心底,拉上拉链锁上锁,表面上只会谈最无害也最无聊的话题。因此直到现在,如果方瑞允想要了解有关爪甫湖的任何最新消息,那么最佳信息源仍然是带他的这位前辈,方安兆。可惜方安兆也是个闷葫芦,除了教学内容,很少提起其他无关话题,今天还算难得地说了两句题外话。
但这并不意味着方安兆就此打开了话匣子。果然,他下一句说的就是:“说回影灯,它创造幻象需要……”
一到教课的时候,方安兆就会像个无情的上课机器,叽里呱啦输出一大堆。方瑞允把他当初教给自己的“打开录音”这一招贯彻到底,等回宿舍之后再慢慢整理录音内容。
有关影灯的幻象,方安兆建议以记忆为基础进行创造。凭空捏造影像并非行不通,但那需要极其强大的想象力和观察力,大部分人都做不到,更别说方瑞允这样的新手。但记忆就不同了,它是人人都有的影像,或许不怎么完整,但总比一片空白好得多。方安兆把创造幻象比喻成搭房子,记忆中最重要,最关键的事件就是房子的承重柱,事件发生的场景、时间等则是墙面、房门等后来添置的东西,它们不属于房子不可或缺的部分。不过,仅仅记得这段记忆的事件大纲和三两个细节并不够,最好还要有强烈的情感,因为情感才是这栋房子所能拥有的最坚固的基础结构。情感是抵抗外来幻觉最强有力的武器,当某种强烈情感占据了人心,恐惧与慌乱便无处扎根。
但刻骨铭心的经历就像机会一样可遇不可求,所以大多数人创造幻象时的最佳步骤如下:选择自己最熟悉或最喜欢的记忆,按照这段记忆搭建幻象的基本框架,再把想不起来的细节用想象填补,最后牢记幻象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角落、每一道阴影,以便将来敏锐地察觉出异常。
既然说到刻骨铭心的经历,那就不得不提游历了。之前说过,外出游历是爪甫湖学员人生经历的重要部分,他们必须在游历中感受生命,找到人生锚点。但游历的作用远不止于此,它还能帮助学员提高观察力、实践力乃至想象力,这对幻象创造极其关键。另外,还有一件十分诱人的事实吸引广大学员外出游历:那些拥有“刻骨铭心的经历”的人,大多是在游历途中偶遇奇事,然后被卷入未知的事件,最终收获独一无二的珍贵体验。因此,如果想彻底掌握幻象创造这门技术,学员必须外出游历,说不定哪天就能获得参透幻象奥义的钥匙。
而对方瑞允来说,游历除了可以提高他幻象创造的能力,还能让他悬空的知识楼阁真正落地,将脑海中抽象化的知识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真是一举两得。以前他只当游历是出门散心,基本只往句芒星一个地方跑。来到爪甫湖训练营后——准确来说是跟方安兆接触得越来越多后——他慢慢改变了想法,越来越向往去更多不同的地方,这也是他刚从孔星津那里听说伏羲镇就动心的原因。
但游历是放神节之后的事,暂且放在一边。方安兆告诉方瑞允,明天他就可以去旁听初级幻象创造课程,可以自己先尝试做一段幻象出来。
今天的补课结束了,差不多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俩一起去食堂,又碰上了孔星津,但这次只有他一个人,孔长津没跟他在一起。
孔星津一改以往对方安兆爱搭不理的态度,主动上前搭话:“我姐应该还没给你发消息吧?她说要是我碰见你的话就跟你说,‘叶老师要回来了’。”说完,他朝旁边的方瑞允笑了一下,又瞥了一眼只点头没说话的方安兆,脸上泛起心满意足的笑容,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