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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决裁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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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
赵时宇一锹下去,从土里带出了一些碎骨与塑料袋。
“我以为,她心底最安全的地方,是她儿子,没想到,居然会是这里.....”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老郑举着手电筒站在一旁,浑浊的眼底映着一层模糊地雾,方润言蹲在斜坡上,从土坑里扒拉出几个被层层包裹的塑料袋。
墓的主人叫冯静敛,是冯尧的爷爷,他死在了冯尧出生的十个月后。
“咳咳~~”老郑许是受不了夜间山里的凉,很是用力地咳了两声,手电筒的光亮也随即移动了几下,照到了下边去。
赵时宇趁机扬起头来,冲着面色凝重的老郑说道:“老哥,您这身体不太行啊,要不回头我给你买两盒药吃吃吧?”
从赵时宇要求挖坟开始,老郑的脸色就不太对,他似乎很是厌恶冯家人,甚至可以确切地说厌憎冯静敛,从返程拿工具开始,路上就一直磨磨蹭蹭的,要不也不会挖到天都黑了。
老郑被赵时宇说得面上挂不住,摆正手电筒的位置,说:“不用了,我这是老毛病了,回去喝点热水就行了。”
赵时宇将铁锹插在一旁的土堆上,皮笑肉不笑地问:“老哥,你看刨一个坟也是刨,刨两个也是一样出力,不如,我们将这些剩下的都挨个来一遍吧,反正它们冯家现在都没人了,刨了也没人知道。”
老郑一听,立马怒道:“你这城里来的小年轻说得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刨了也没人知道,你当这冯庄的老百姓都是死的?冯家是没人了,但它们也是我管辖之下的群众,只要有我在,就不能任你胡作非为,挖一个冯静敛就够配合你们工作的了,还想将人家都一锅端了,你回去问问你家长,懂不懂什么叫死者为大?”
方润言不知道赵时宇这是又找什么抽,赶紧站起来想要劝和,不料赵时宇一个暧昧的眼神扫过来他就会了意,扭头去看老郑那张过分铁青的脸。
赵时宇笑道:“老哥,冯尧他妈活着的时候,没少受您照顾吧?”
“你什么意思?”老郑瞪他。
“您看,虽然您也没说什么特别重要的话,但冯母修坟也好,烧东西也罢,这不干你这个片警的事吧,从我们第一次照面,你就给人一种嫌麻烦的懒散态度,既然你嫌麻烦不愿管闲事,那这冯尧家的事,您怎么知晓的这么清楚,又是找工匠又是送发卡的,这可不像关系一般,我记得你随口说过,你离婚有三十来年了。”
老郑没有想到随口的哈哈既然能被赵时宇抓住把柄,他先是不甘地瞪着赵时宇跟方润言,随后又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被碎骨的冯静敛,整个人就像被扒掉了画皮的厉鬼,朝着脚下啐了一口唾沫。
“呸~~!你小子耳朵挺尖啊,早知道我就不带你们来墓地了。”
赵时宇挑衅道:“老哥,我是干刑警的,一个标点符号我们都得仔细斟酌,我知道,你也是好心,但这感情跟包庇可不能凑到一起,我知道,被拐来的女人可怜,但是这一家子,光靠可怜,你觉得能超生吗?”
耳听着他们你来我往,沉默不语的方润言这才明白了赵时宇为何咄咄逼人,老郑一直以为冯宅里会有冯母往昔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他极力的想要把他们的视线转移到别处,随口一诌也是笃定了冯母早已将证据烧毁,就算掩埋了,他们也不会去想到挖坟,顶多就是走个形式也就打道回府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赵时宇太聪明,总能从他的话里捡出最重要的来听。
老郑是退休返聘的,他一辈子碌碌无为,只能守着这大山等死,可他也不怨,因为在大山深处,还有一个叫小英的姑娘,成了他生命里的意外。
老郑不想说话,赵时宇看着他一直盯着冯母的墓看,突然将铁锹拔了下来,冲着那可怜的坟就去了。
老郑一看他动手要挖,一把甩了手电筒,扑上前去,怒吼道:“别的都可以,除了她,她坟里什么都没有,人是我亲手葬的,除了那身孝服她没拿走任何东西,她也不愿意拿走这里的任何东西......”
赵时宇从未见过一个男人会露出这样一种无奈又心疼的表情,好像这坟里面埋着的是他的至亲,谁动一下就跟剜他的肉一样。
赵时宇与他岳峙着,两个互不相让的男人在这一刻将彼此视为了敌人。
方润言没有理会他们两个,而是将视线移到了冯母的坟包上,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了一缕人形的烟气悬浮在半空,向着无尽的黑暗敞开了瘦弱的怀抱。
回到派出所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两点,赵时宇将冯静敛墓里的东西,除了人骨都带了回来。
老郑从进屋开始就跟断了魂似的,坐在那张单人床上发呆,赵时宇没有丝毫体恤,扭开灯就开始检查从冯家墓地带出来的东西。
依如之前他们所想的那样,冯尧来得信不止匣子里的几封,而是几十封,他在顶替了彭占林之后就用这个身份给冯母寄钱来信,他在字里行间告知冯母如无必要不需回信,对外就说自己是远房的亲戚。
“你看!”赵时宇将其中一封信展给方润言看,着重敲了两下一行字迹:“这里提到了大观园,也提到了放风筝的人,他说最近羊圈里没有鲜货了,有些食客已经开始厌倦,但农场主却突然决定不再继续选羊了。”
信封上的邮戳时间是十四年前的五月份,同年的七月份,井蔚区的区长就升了职,大观园也被秘密地转给了别人。
方润言道:“看来,这冯尧跟放风筝的人,应该是大观园的羊倌。”
而信中所提的羊,应该就是冯尧当年跟踪过的——失踪少女。
赵时宇盯着那些掩藏的真相,整个人都兴奋了,他小声说:“我们终于抓住了一个致命的关键点。”
将所有的信件都快速地浏览了一遍,赵时宇将这些纸张小心翼翼地包好,以便带回市局去,方润言则将一个满是碎布的口袋打了开来,发现里面居然是两件女士上衣。
一件满是陈旧的血迹,一件则被撕扯的断了袖子。
随着将衣物的展开,几块消薄的瓦片从里面掉了出来,“啪”地一声在地面上碎成了几块。
就是这猝不及防的一声,骇地老郑一个拘灵,烟头烫了手。
方润言看了一眼失态的老郑,伸手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碎片。
这些说是瓦片,倒不如说是在山上随意捡来的薄石头,像这种贫困的地方,房子也大多是泥浆跟木头造的,想要遮雨,不是多铺草就是弄些油纸,石棉瓦都很少,想必在当年,冯家的屋顶上也是石头压着草,能熬一年是一年。
冰凉的石块躺在掌心里,有些冷得刺骨,赵时宇唯恐这石块割了方润言的手,趁机接过随意放在了一边。
老郑的视线一直盯着那些破碎的石块,看着看着,干涩眼底骤然滋生了一层湿意。
“我就知道,小英,根本就没放下......她这辈子,过的,苦哇!”
方润言:“......”
赵时宇:“......”
老郑被分配到羊家拐的那一年,冯家的小英已经十四岁了,出落得柳眉杏眼,亭亭玉立,每天,她都背着竹筐去地里割草,喂养家里的兔子。
彼年的老郑初来乍到,被所长指挥的团团转,经常是憋着一肚子气去调解邻里纠纷,态度完全做不到随和,经常是跟群众吵成了一团。
于是老郑收到的投诉很多,如此恶性循环,他成了所里的反面人物,群众更是惧怕他讨厌他,除了冯家的童养媳小英。
小英不像大山里的孩子那样不修边幅,她虽然没有得体的衣裳,却总是洗的很干净,干活也是利索,老郑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在所里打拳,有时候小英会领着她的小丈夫从门前经过,发育饱满的少女总是能引起单身小伙子们的注意。
这其中也包括一些腥臭的老男人。
老郑家里穷,再加上心里有念想,在找对象上自然是有比较的,而这一比较就耽误了姻缘,寻寻幕幕了两年,他开始越发想念那一抹从门口游过的倩影。
就这样幽幽地过完了又一个盛夏,老郑在一个人值夜班的时候,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惊醒了。
他披衣起身,打开了门,发现门外竟是小英,她没有穿鞋。
老郑将其迎进屋内倒了水,发现这姑娘身上有伤,他又一边追问一边拿伤药出来给她涂,可这姑娘就是哭着摇头,最后许是哭累了,倒头在他的床上就睡了。
老郑没有阖眼,守了一宿。
小英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中午才醒,老郑给她借来一双鞋,让她先穿着,小英不太好意思,感激地冲着他笑。
第一次跟年轻的女孩子相处,老郑紧张的满手都是汗,可心里的蜜却甜的让他发晕,直到小英走远了他还站在门口目视着,活像一个舍不得的望夫石。
那一天以后,老郑就萌生了一个横刀夺爱的想法,他实在是喜欢这姑娘喜欢的紧,哪怕她是冯家的童养媳,他也要去争取一把,大不了这身警服不穿就是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再一次得见时,小英已经怀孕了。
没有婚礼也没有结婚证,小英就这样成了冯家媳妇,老郑不止一次看到冯静敛在地头上摸小英的手,还低下头来凑到她的耳边说悄悄话。
每当冯静敛做这样的动作,小英都会偏头躲过去,错开的眼底,是掩藏不住的憎恨。
老郑猛地吸了一口赵时宇递过来的香烟,一双眼睛隔绝在烟雾的背后,令人瞧不真切:“冯尧不是冯爽的儿子,而是冯静敛的。”
方润言闻言,猛地一仰头,跟老郑疲惫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他在流泪。
老郑从来都没想到过,一个人的身世竟然可以这样悲惨。
小英本是出生在一个很有文化底蕴的家庭,在她不多的记忆里,家里有两个哥哥,还有一个买菜做饭的阿姨,她是在公园里跟保姆走丢的,继而被搜寻目标的人贩子拐走,带到了Y省卖掉。
由于她是女孩子,在那个年代卖不上几个钱,冯静敛看她生得不错,便动了歹念,讨价还价买了回来,对外说是给自己儿子当媳妇的。
冯静敛的老婆死的早,膝下只有冯爽这个一个病秧子,名义上小英是自己的儿媳妇,其实本质却是他给自己买来的禁脔。
从来到这个家开始,小英就开始遭受虐待,冯静敛是变态,冯爽是病瓜,没有一个活人能来解救她,从十二岁开始,冯静敛就对小英下了手,柔弱的少女在这间灌风又漏雨的房子里受尽了屈辱,却还不能大声哭泣,因为只要一哭就会挨打。
小英怀孕那一年,冯爽的心脏出了问题,时常气短没精神,小英挺着肚子在坡上干活,还要每日准点回去给冯爽煎药煮饭。
可无微不至的照顾没有换来冯爽的安康,忽一日早晨起来,冯爽的身子已经凉透了。
独子的早逝,让冯静敛误信谗言,他将冯爽的死全都赖在了小英的身上,不顾她怀着身孕,操起扁担差一点儿没打残了她的腿。
是老郑闻讯赶到,制止了冯静敛的犯罪,将他关了进去。
可是好景不长,冯尧出生三个月的时候冯静敛就从看守所里被释放,他恶狠狠地冲回了家。
小英的生活再一次陷入到了死地。
冯庄的村民大多愚昧,他们觉得小英就是那祸害人的精魅,是该被冯静敛管教的,于是每当冯静敛提着柳条追赶小英的时候,他们就端着饭碗在门前看热闹,冯静敛瘦弱,追不了多远就气短,他便叉着腰,在坡上咒骂。
他咒小英,咒该死的穷命,连带着,也咒襁褓里的冯尧。
老郑:“冯静敛回来以后越发喜欢虐待小英,他让她上房,下河,甚至是去山里背柴,小英每一次出门都要带着冯尧,因为冯静敛觉得冯尧是妖怪,会克死他。”
老郑不忍心小英受苦,在下班的时候就会去帮着做点活,封闭的大山无法封住小英的灵魂,她渴望能离开这里,回家,她尝试着想让老郑去帮助她寻亲,可老郑心底惦念着她,于是一颗私心做了祟,他没有尽力去帮助这个可怜的少女。
冯静敛察觉到小英跟老郑的亲密,便越发混账,小英受不了他的暴虐,便抱着孩子逃上了房顶,冯静敛举着柴刀一瘸一拐地从屋里出来,站在房檐下冲着她咒骂。
小英可以容忍自己的人格被侮辱,但冯尧不行,冯静敛在骂到兴起处,居然诅咒冯尧会挨枪子,小英一怒之下顺手抓起了一样东西砸向了底下口沫横飞的冯静敛。
于是欺负她的恶魔,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倒在了地上。
冯静敛死后,小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老郑的身上,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她除了养育冯尧长大,什么都没有盼到。
“冯尧,真的没死吗?”老郑将痛苦的回忆关进心底的匣子里,哽咽着问道:“小英这辈子就指望冯尧能有出息,能带她走出大山,可这孩子真得就像是来讨债的,他将小英所有的希望与生命,都吸干了。”
赵时宇听完了这段心酸的故事,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说:“我们还不确定,但我能告诉你,他的所作所为,与他爹,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郑闻言,眼底光一下子散尽了,他说:“冯尧这孩子我打小就不喜欢,他对不起小英,也对不起人字那两撇,从他在学校里就敢拿棍子打死同学开始,我就知道,他迟早有一天,会成为祸害的。”
“老哥!”方润言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很是残忍,但为了尘封在档案里的受害人,他必须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们还是要打开,冯母的墓,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无法接受,但我坚信,就算她还活着,也会愿意,帮助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