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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死亡的恐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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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童年时期,我一直想不通丢弃赵观雾的那个人为什么要把他遗弃在粪缸旁边,粪缸那样臭气十足,让人半步也不愿意靠近。直到有一天,我与村里几个比我还顽劣的小子起了争执,他们试图将我推进粪坑中。
我负隅抵抗,没被推进粪坑,但在不断的来回追逐和推搡中,我被推进了一片淤泥塘中。
前两天刚下过一场大雨,淤塘里又湿又软又黏。
我的身子一碰到泥面就立马陷了下去,被牢牢地吸附在淤泥中,我挣扎着想要直起身子,但越是挣扎,身子就越是往下陷。
最后,我一动也不敢动了,只能像只仰面的乌龟一样,艰难地将脖子梗出泥面。
“我动不了了!”我朝岸上那几个小子喊。
原本幸灾乐祸的几个小子也立马察觉到了不对劲,面色骤变,惊恐万分,我从他们各种情绪交织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歉意,但内心的负罪感并没有超越畏惧,他们没有向我伸出手来,而是在我一声又一声的“别走,救救我”中逃离了犯罪现场。
我怀过一丝渺茫的企盼,希冀他们能找来人救我,但半天也没出现一个人影,只有偶尔零丁的几只鸟带着尖厉的叫声毫不留情地从淤塘上方滑过。
我完全陷入了孤立无援中。
我倏地想起我那从未见过面的、只存在于祖父口述中的二叔来,我的二叔在四岁时掉进了鱼塘里,淤泥堵塞了他的口鼻,最终窒息而死。
如果没人来救我,我会不会也像二叔一样年纪小小就死去了。
死亡的恐惧汹涌而来。
我抬头看了一眼太阳,耀眼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刺进我的眼眶,让我不得不闭上眼睛。
死亡就是睁不开眼睛,那时我想。
旋即,我听见了恐惧而绝望的喊叫声像高空投下的炸弹一样在一片寂静声中爆炸开来。我听清了那叫喊声,它清清楚楚地来发自我的胸腔——
我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唤赵观雾。
“小叔,小叔,救我!我要被淹死了!赵观雾,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你再不来救我,我就要淹死了。呜呜呜,我死了,你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赵观雾,你是不是就希望我死,所以你才不来救我的!”
我紧闭双眼,在被死亡笼罩的黑暗中不停地呼唤。
那时的我并没意识到,在我认为自己行将死去时,我最希望出现在我面前的人是赵观雾。
我喊得声嘶力竭,精疲力竭。
我不再呼喊了,绝望地放松下头颅,脖子慢慢往后仰去,淤泥开始慢慢地渗进我的耳朵,我连寂静的声音都听不到了,淤泥也渐渐封住了我的嘴巴,我没有办法再呼唤赵观雾了。
接下来,淤泥还会堵住我的鼻子,遮盖住我还流着眼泪的眼睛。
我会死去。我就要死去了。
草丛被风吹得四下摇晃起来,透过泪水模糊的眼睛,我看见有人影从一簇草丛后窜了出来。那身影呼哧带喘摇摇晃晃地向我奔过来。
那个身影,我再熟悉不过,是赵观雾。
在我被死亡扼住了喉咙时,赵观雾还是出现了!
小叔来救我了,我不会死了!
“小昶!小昶!”我听不清声音,但看见了赵观雾焦急而紧张地呼唤我的两片嘴唇。
赵观雾的出现似乎让死亡对我松了手,我的视线也遽然变得明晰起来。
“小叔,他们把我推进了淤淤塘,你赶紧救我!赶紧救我!”我口含泥巴艰难地说。
他使劲向前伸手,但根本够不着我。旋即,他二话不说,没有任何犹豫地跳进了淤塘里。
那时赵观雾已经初具少年人的体格,淤泥只没过他的腰,他艰难地向我走来。
他每向我走一步,都要克服极大的阻力。
不知为何,在看着赵观雾向我走来时,我的身体内突然莫名涌起了一股委屈,我含着泥巴又开始哭泣。
“小昶,别怕,小叔马上就能救你上去了。”赵观雾一边艰难地在淤泥中行走,一边安慰我。
他终于触碰到我了,我止住了哭泣。赵观雾一点一点地扒开我周围的淤泥,然后像挖莲藕一样,将我从淤泥中挖出来。
他抱起了我,在贴上他胸膛的刹那,我获得了如同墙壁般坚实的安全感。我双手双脚紧紧地攀附住他,生怕再次掉进淤泥中。他就这样抱着我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回走,费劲千辛万苦才终于走上了岸。
劫后余生的欣喜没有持续太久。我搂着他的脖子,生气地直呼其名质问他:“赵观雾,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慢?”
他拍着我的后背安抚我:“对不起,是小叔没及时听到。”
我箍紧他的脖子,像个小霸王盛气凌人:“我不管,以后如果我再遇到危险,你必须立刻出现。”
“可我不会瞬间漂移啊。”他说。
“我不管,反正你必须得立刻出现!”
他拗不过我,顺奉着我的话,无奈笑笑:“好!”
赵观雾抱着我离开淤塘,我伏在他的肩头,望着逐渐远去的淤塘在阳光下漆黑一片,一瞬间,死亡的恐惧又汹涌而来。
我转头埋进赵观雾的颈窝里,把淤泥都蹭在他的皮肤上,我不再像刚才那样嚣张跋扈,小声地说:“小叔,我刚才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就跟二叔那样。”
他拍了一下我的屁股:“小孩子说什么死,不吉利。”
“但是我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我都睁不开眼睛了。”我嘟哝。
我听到了他胸腔里发出的剧烈的心跳声。片刻后,只听赵观雾说:“小昶,小叔也很后怕,所以你你最好永远不要遇到危险。”
那时正值夏天,赵观雾将满身污泥的我带去了河边。他扒掉我身上的衣服,像清洗一节刚挖出的藕一样清洗我身上的污秽。
他掏干净我耳朵里的淤泥,然后摆出长辈教育小辈的口吻:“下次不许再招惹他们,跟他们打架了!”
我不服气地反驳:“是他们先来招惹的我!他们说你是从粪缸里捡出来的,明明是在粪坑边上!他们还喊你赵粪缸!”
赵观雾将水泼向我,黑碌碌的眼睛直视着我:“还不是因为你取的‘好’外号。”
我在水里扑腾起来,提高音量,愤愤地说:“只有我才能这么叫你,别人都不允许!我不允许!”
只有我才能欺负赵观雾。
“而且他们还说,你亲妈一定是想要淹死你,才把你扔进粪缸里的。”
赵观雾垂下睫毛,开始清洗自己身上的淤泥,没吭声。
我凑近继续说:“小叔,你说你亲妈会不会是真的想把你扔进粪缸里淹死,但最后没舍得,才把你丢在了粪缸旁边。”
在赵观雾面前,我向来童言无忌,口无遮拦,有时甚至还爱往他肺管子上戳。
在听到我的话的刹那,他明显一怔,泠泠的河水映在他的眼睛里,如同两面洁净的玻璃,他抬起头,眼里的玻璃骤然碎成了冰冷的碎渣。
森冷。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赵观雾眼里透出了森冷。
他眉毛微蹙,声音冰冷冷的:“我没有妈,只有爸。”
我光着身子,“腾”的从水里站起来,向他扬起满是水珠的脸:“我没有爸,只有妈。我们正好能凑一对。”
那时,我爸已经不在了。我爸是一位货车司机,在我两岁那年,他行驶的货车发生了意外,撞毁了护栏,一头冲进了水库,从此与我们天人永隔。家中失去了最主要的经济来源,我妈看着家中一老一小和一上小学的拖油瓶,在我爸离去的第二年便丢下我改嫁了。
所以,我其实对我爸和我妈都没什么记忆。
隔了好一会儿,赵观雾的僵硬的脸上才变化了表情,他揉着我的头发低声骂了句:“你这人小鬼大的小兔崽子。”
赵观雾将我和他自己都洗干净后,又把衣服搓干净,他只给我穿上拧干的内裤,然后将光/溜着身子的我扛上了肩头,走回家去。
傍晚的霞光照映在我光/溜的身上,将我的身子也照得红彤彤的。那时,我觉得赵观雾在扛着一片云霞在走动。
那年,我七岁,他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