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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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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废名放置在《桥》中的文字似乎是一个个小活物,比如一只小猫或者狗。你捧着书卷阅读的时候,它就那样温顺地蹲在你的脚边,乖头乖脑地用它那转一圈,又转一圈的黑艳艳的玻璃眼珠好奇地盯着你看。倒颇像小林初见琴子时那种“两双黑眼睛猫一般的相对”的情形。碰巧你这时出神了,要暂时放下这文字,舒一口气。让它发现了你的眼神愣愣的,像是想了很多,却又映得脑子里面空空荡荡的。它就那样轻轻巧巧的跳起来,用粉红色的小舌头飞快的舔舔你的指尖,让你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空白,不免漾漾的笑起来,带点羞涩惭愧的,惹人怜爱。这时候的废名,就好像一个娇憨任性的小姑娘,为了你的不专心而嘟起了小嘴巴——然而终究是装样子的多些。又有时候,那被标点隔开的一条条短短的句子,却好像一端绷紧了的油绿的小竹片,随时会从纸面上弹起来,“啪”的一声跳到你的额头上,吓得你心跳漏掉一拍,忘记自己之前到了哪里,恍然不知密密的心线已经织出了好远。而文字后面那张调皮的男孩子的脸则笑的如山茶花般灿烂,得意洋洋的,让你无从责怪,甚至连埋怨也要化成一声破口而出轻笑了。
这样的文字很难说是贴着心走的,就像是顽皮的孩子一样,总是要令大人们头痛。然而那喜爱也是同样是发自心底的,喜爱那样一派天真烂漫的风度,温馨甜美的小儿女的感觉。的确,有时候,细密地缝在字里行间的意思很难读懂,甚至不能通顺(对于不熟悉南方风土人情的读者来说可能尤为明显),以至有“孤峭奇僻”的名声,然而那是无伤大雅的,因为这样的文字展现给人们的本来就不是潺潺流水般的意境,而是孩子眼中陆陆续续呈现的那难言难明的世界(在这部没有完成的作品中,主人公小林和琴子、细竹开始是孩子,后来似也始终保持着孩子式的心态)。废名带给人们的,甚至不像很多人阐述的那样是诗化的感觉,而是一种孩童般的纯净,一种对世界奇异的观察角度和一种图画式的呈现。
——“小林在那河边站了一会,忽然他在桥上了,一两声捣衣的声响轻轻的送他到对岸坝上树林里去了。”
把无形的声音幻化为有形的一朵云彩,轻轻地托起小小的男孩子,随风吹到对岸的树林。这是典型的儿童式的想象,天马行空,不着痕迹。形于文字,却有一种出奇的效果。所谓涉笔成趣,大约就是这样的意思。
然而,废名的文字中所涉及的关于孩童式的观察和判断体验的表现远不止想象这样简单。
——“……石头倒的确是特别的大,而且黑!石头怎么是黑的?又不是画的……这一迟疑,满山的石头都看出来了,都是黑的。树枝子也是黑的。山的绿,树叶子的绿,那自然是不能生问题。”
石头怎么是黑的?自然是因为傍晚的光线的原因又或者石头中蕴含的化学元素的问题。然而不,在小林或者是废名的世界里,画里的石头才是黑的,现实的情况反而遭到了怀疑甚至否定。毫无疑问,这是孩子特有的心理反应,是知识和经验都不够丰富,没有经过过多理性熏陶的的儿童凭着自己想当然的感觉得出的结论。也只有通过童稚的眼光,才可能提出这样的问题并且得到这样的答案。将这一过程诉诸笔端,单纯的心灵里的想法探出头来,那一种天真自然的情态便栩栩如生了,尽管这一切的观察和发现似乎都是无声的,但读到这里,似乎自然有一个稚气的声音在向你诉说自己的困惑——却并不一定需要一个可以令人信服的答案的。那满山的黑黑的石头,或者黑黑的树枝足以吸引一个小孩子的全部注意力了,而且山的绿,树叶子的绿自然是不能生问题的不是吗?就像小林面对着“忽而这儿出现,忽而又在那儿,事实上又从山脚出现到山顶”的路时,“自然只问一问就算了”,“不怎样用力的想。”态度轻松随意,出自孩子们没有负担的心。
事实上,在废名笔下的世界里,原本理性中应当以立体效果呈现的景物往往以直觉的、只关系到眼睛的印象的平面形式被描述出来。也就是说,我们的眼睛所看到的事物其实都呈现在一个平面上,只是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通过大脑的深度分析而在意识中呈现出三维的面貌。现在,废名则抛开了一切认识上过于沉重的的经验,把它们重新归于一个超越了或者说停止在理性前面的、纯粹感官的平面上,从而得到一种原始的画面和奇异的理解,表现为最接近于生命最初感觉的形态。这种画面和理解都是先于经验存在的,是每个人在没有经验或者理智的负担之前都曾经体验过的,因而是更容易被孩子们把握的。这是孩子眼中的世界,没有光感度或者透视法等等技巧,甚至缺乏连贯性的,儿童画式的世界。
——“一瞬间随山为界偌大一片没有了那黑而高飞的东西了,石头又与天相接……”
——“到底是山上的路,仿佛是动上去,并不是路上有人……”
——“和尚的走来随着和尚的袍子的扩大填实了他,哪里还用得着相信真的是一个人来了?”
——“和尚的道袍好比一片云,遮的放马场一步一步的小。渐渐整个的摆在后面……”
这种种的感觉也许与事实相差很远,然而从主人公小林,一个男孩子的角度看来,却是无比的真实——比事实更加的真实。就像小的时候,看着一望无际的平原,想破了自己的小脑袋,也还是觉得平平展展的大地比妈妈说的一个圆滚滚的地球来得更可靠些。
于是,看到这种几乎不含任何技巧,也就胜在天真纯朴没有技巧的画面的我们,也像看了麻石头碑上谁也会念的“阿弥陀佛”四个大字的小林一样,觉得有一点稀奇了。“就是这么‘阿弥陀佛’。听惯了而今天才知道是这么写”。习惯了经过种种理性的处理之后的三维形态的我们,看到这样一幅回归原始感觉本身的景致之后所得到的触动,绝不逊于小林。这就是我们在废名的文字中感受到的别具一格的美的一个重要来源——一种由于原本被遗忘在远方的记忆被唤醒而引起的亲切和共鸣。
——“无论是大人或小孩,谁能平白的添进此时这样的一个小林呢?”
——“仿佛用了无数精神尽量绿出来……奇怪倒在它这样哑着绿……”
——若论实物的浓淡,……过一个春天惟有加一春之色。”
——“一见山——满天红。”
——“没有风,花似动——花山是大山!白日青天增了火之焰。”
——“大树不过一把伞,画影为地,日头争不入。”
…… ……
这样的文字,哪里还可以说是描写,分明就是在用文字的颜料来作画了。浓淡、动静,都活灵活现出来。正是由于废名在有意或无意间进行的这种将景物平面化的处理方法,使得我们在读他的作品时有一种进入画面而不是进入景物空间的独特感受,思想行动的方式都变得单纯而真实起来,很容易的就被打动了,就像我们会经常被孩子们的纯洁可爱打动一样。
废名《桥》的文字给人最突出的感觉,也是最成功的地方,就在于那样的透明和简单,最原始却也最真实,纯然是一种天真烂漫的儿童画式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