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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彩云易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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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彩云易散
“跟你的病情有关吗?”她问。
“嗯。”我抿嘴笑笑,“别担心,我已经好了,平时你不也没发现什么问题么?”
见她还是有些担心,我叹了口气,心说早知道这样就不逞强去迷宫了。
我忽然看到远处的摩天轮,各色的车厢在缓缓上升、旋转、下降——一圈一圈,周而复始。
摩天轮总是被赋予了各种浪漫、爱情的意义,很俗套,不过我猜她肯定不知道,我看见很多情侣在排队,我也想去。
“我们去坐那个?”为了安抚她,我率先提出下一步的方案转移注意。
我扯着她的手往那个方向走,她一直都很迁就我。
我们站在队伍末尾,前面都是形形色色的人,不过都是男男女女成双成对的,我们混在里面显得有些突兀。
“快来快来!”身后传来个女孩的声音。
“你好无聊。”她旁边一个女孩面无表情地吐槽,但语气中并没有听出不耐的情绪。
“她们说谈恋爱都这样的,陪我。”女孩说着,颇有些撒娇的意味。
我有些惊讶,惊讶于她们的坦诚,她们可以大大方方宣之于口。
我装作没有听到,可耐不住那女孩的声音实在无法忽视。她像是注意到我们,声音放低对旁边的人说:“诶,你说她们会不会也是……”
我愣了一下,像是被戳中心事一样,我背对她们,也背对着我心里的念头。
我早就知道我什么心思,我这人做事从来果决,不拖泥带水,但偏偏遇到这种时候我却摇摆不定,犹犹豫豫。母亲说我是神经病,我知道溪午不会这么说,但我害怕她会因此疏远我。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畏手畏脚,瞻前顾后。
她见我发呆,拉了拉我的手,示意队伍已经排到我们。
我们进了这个车厢,车厢很安静,只有我们。
我还因为刚才的事有些出神,她轻声问我,“你怎么了,还是不舒服么?”
我摇摇头。
“你……”我开口,叹了口气,“算了。”
“是因为刚刚那对女孩子吗?”她仿佛一下子看穿了我,温温问道。
“你会不会觉得不正常?”
“怎么会?”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轻轻笑了一下。
“喜欢就好,哪来的正常不正常。”她继续说道。
天知道我多想现在就和她坦白,可我还有事没做完,我要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能告诉她,我好像有点喜欢她了。
“你说得对。”我笑着应和道。
————
诊室内。
“你的意思是,你这次虽然产生了应激反应,但情况比前几次好是吗?”
“是,我想脱敏治疗还是有用的。”我回答。
医生若有所思,然后开口,“我以前不建议你脱敏,是因为你当时情况太复杂,贸然脱敏反而可能会加重病情,但我没想到,阴差阳错地,你的情况竟然开始好转了。”
“可以告诉我是什么改变了你之前那种情况么?”她问。
我默然不答,我觉得她不会支持我们两个这种关系,因为两个精神病人,一旦产生一种过密的关联,就容易被对方的情绪牵扯,这恐怕对我们的病情都不太友好。
“我希望你可以配合我,否则我无法帮助你。”她见我不说话,语气不温不冷地提醒。
“我遇到了一个人。”我还是开口了。
“我很喜欢她,我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
“她是个女孩子,”我笑笑,“不过没关系,我猜她并不在意。”
医生一直保持着她平静默默聆听的神情。
“可是她也是患者,她是抑郁症,很严重。”
她平静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我不是担心她会伤害我,”我补充道,“我是怕万一我的行为影响她情绪,会让她病情更加严重。”
“我不想这样,我很纠结。”我坦然道。
她默默听完,沉思了片刻,“我想你应该知道,你们的情况比较特殊,这是你们的私人问题,我无权干涉。不过听起来,你们似乎并没有确认关系,作为你的主治医师,我更担心你的状态,你能否接受她拒绝你的这份感情?”
我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但说实话,我正是因为不想接受她的拒绝才一直闷着不开口的。
“你能否接受她拒绝你的可能,关系到你是否能走出之前的心理障碍。”
我知道她指的是母亲当年抛弃我,把我扔到精神病院这件事。
当年确诊出我的病,她没有打骂我,我只是一觉醒来躺在医院里,甚至在她的再三要求下被铐在床边,我记得我当时大概十多岁。
我从来没做出什么伤人的举动,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侮辱我。
她从小就不喜欢我,我是她和一个男人意外留下的产物,男人后来跑了,她觉得我是那段不堪回忆的标志,是她所有苦难的源泉。
她常常说,“你怎么不跟你那没心肝的杂种爹一起去死?”
我也很累,明明我是她们激情之时的产物,可热情退却之后的后果却要让我用死亡来承担。
我恨她吗?坦诚地说,我恨,我恨极了,我巴不得她去死,就像她天天诅咒我一样。
可我发现我跟她竟然有了一个相似点,我开始恐慌起来,我讨厌和她相似,我害怕我最终会变成她的样子,与其这样不如真的让我去死。
她说她有了我本来已经够让她颜面扫地了,结果竟然还是个精神病,当年就应该直接掐死我。
我无法理解一个母亲怎么能说出带有如此恶意的话,可现在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人听得到她的话,也没有人可以帮我解开手铐。
她后来就一直没有来过。
这个精神病院不太正规,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我不知道她是使了什么手段,我硬生生地被铐了三天,其间没有任何人进过这个病房。
太久没有吃东西,我快要饿死了,眼前的场景都开始发昏,才听到门外有一阵吵闹声。
“三天了,再不吃东西她会出事。”
一个女声传来,我浑浑噩噩张开眼。
“这是她母亲的意思,少管闲事,你一个新来的有什么好横的?”另一个人反驳道。
她们太吵了,我闭上眼睛想要继续睡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女孩进来了,我听到了反锁门的声音。
“别怕,她们不会进来。”
“其实你不用帮我。”我有气无力地说。
“虽然我才刚刚到这里来,不管怎么说我算是医生,你的事我听说了,好惨的小孩。”她说着有些心疼,我从来没有在别人看我的眼中看到过这种神情。
我很想说,其实我并不小,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反驳她。
“你别担心,我会尽力的。”她轻轻帮我解开手铐,给我上药,给我打吊针。
她的手冰冰的,但并不刺骨,我甚至从她的手中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多可笑啊,一个人竟然需要在精神病院里取暖。
我有些难过,好像此时心里的一切酸涩不甘、委屈都通通涌上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筑成的堤坝瞬间崩塌,溃不成军。
我从来不哭,眼泪不能缓和问题,反而会使那个人更加拼命打我,所以从前我宁愿把嘴唇咬得满嘴都是血,也不肯流一滴眼泪。因为我始终觉得,只要我不哭,我就不算屈服。
可我现在真的忍不住,我用胳膊挡住我的脸,转过身去默默抽泣,我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难过,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是这样的结局?
那个女孩轻轻抱着我,小声安抚:“没事没事,都过去了。”
我在她怀里哭得几乎脱力,我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我哭了,我屈服了。
“——你心里有答案了吗?”医生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低着头。
“只要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大胆去做吧。”她鼓励道。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我离开诊室,睁开眼睛,脑子里一直浮现着几年前零碎的记忆——关于那个女生。
那天之后,她经常来照顾我,她告诉我,她是一个刚入职的心理医生。
我笑笑说,那你运气不太好,这里的心理医生都需要心理医生。
我原本是想调侃她这里的人精神都不正常,她一个正常人来了肯定不适应,没想到却一语成谶。
“没关系,我想有些人更需要。”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后来的记忆都是一些杂乱无章的碎片,很平淡很普通,有时她只是给我带来一本诗集,或者兴冲冲地,拿着吉他给我弹她新学的曲子。
乐音悠扬,似民谣一般安静纯粹,静谧,充满生机。
“——当冬夜渐暖当大海也不再那么蓝
当月色的纯白变得阴暗——”[注1]
她的手熟练地在乐器上拨动,嘴里还低声轻和,她此时好像发着光。
不过她有时也会凶我,比如因为没有按时吃药而晕倒,这是我见她第一次发火,大概她以为这样能唬住我,可是她没有见过世间最底层的黑暗,这种层度的的训斥在我眼里不过是关心和呵护。
这是我前面十几年从未体会过的温情。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在我现存的记忆里,我记得是在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我找不到她了,她的同事说她因为工作原因被调到了其他医院,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没来得及跟我说再见。
她再也没出现过,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我不相信这个理由,她和她的同事一向理念不合,不可能有一个升职的机会还会让她去的道理,她到底去了哪里?
我去问其他医护人员,她们都是这个说辞,甚至其中有个人说完不耐烦地朝我翻了个白眼,小声骂道:“疯子。”
我从来都不是忍气吞声的脾气,我说:“你凭什么骂人?”
“我说的不对吗?来到这个地方的都没有能活着出去的,你自己去看啊!”大概是从来没被人顶撞过,她有些恼羞成怒,面目狰狞。
“你们果然合不来。”我不温不冷地讽刺了一句。
她提手就准备一巴掌扇过来,我抓住了她的手,她们说我发病了,联手把我制服,把我铐在床边,五天没给我吃饭。
我没有哭,我讨厌戒断反应。
而我因为长期吃药,又被她们定期注射了什么药剂,记忆衰退,我甚至不确定我的记忆是不是已经经过篡改。我很确定我还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可我现在甚至连她的脸也记不清了。
只是午夜梦回时猛然惊醒会有恍如隔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