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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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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序未晚
2020.10.01
青神的月总是很亮。
我脱掉鞋子,撩起裙摆,把脚慢慢探入宅前的小河中玩。水是冰冷冷的,我顿时感到一阵凉意,连忙将脚伸了出来。
月儿的影映在了河面上,水波被照亮,缓缓荡漾着。我穿上鞋子站到瑞草桥边,仰着头看着那明晃晃的月亮。
今天八月十五,是中秋。十三岁豆蔻年华,是姑娘爱玩的年纪。前些天就听阿瑾说街道上会有为期三天的灯会。我特别期待,想跟阿爹商量,但一想到阿爹严肃的表情我又收回了想去看灯的盼望。
阿瑾是我的玩伴,只比我大一岁。年龄相仿,故无话不谈。
我拾起脚边几颗石子,扔入河中,两者撞击泛起阵阵涟漪。我正感觉难过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叫我。
“阿弗!阿弗!”
我的目光向声音源头望去,一个小小的影子朝我奔来。是阿瑾,她看起来很兴奋,眼睛眯成了一道弧线,说:“王伯答应我们去街上看灯会啦!”
“真的吗?”我一阵激动,要知道,阿爹对我一向严格,之前青神也不是没有过灯会,但他从不让我去。
我们带上了水壶和帷帽,我用帽纱遮住了我的脸。就这样我和阿瑾伴着月色踏上了去县里的路。
青神的市场一贯嘈杂,又因为是中秋更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我买了我最喜欢的芝麻饼然后和阿瑾手拉着手在人群里转悠,路两边的食肆酒肆都挂上了画着玉兔嫦娥、吴刚伐桂的灯,吆喝声此起彼伏,店堂内好不热闹。摊主们卖着月饼等中秋吃食之类的玩意,香味在空中若隐若现。
我撩开帽纱,忽然注意到一处灯摊,那是只用纸糊的、月亮形状的灯在那里挂着。柔软的光透着传入我的眼睛,不知为何我喜欢上了这盏灯。
摊主是位和蔼的老妇,她笑眯眯地说:“姑娘喜欢,买去便是……”
神使鬼差的,我不由得想伸手去摸摸那盏灯。触到用乌木做的灯杆之时,一只骨骼分明的手覆在了我的指上。我愣住了,忙转头去看来人是谁。
面前是位英俊潇洒的少年,年纪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柳眉下黑色眼眸像我用来写字的那滩浓得化不开的墨。少年也愣住了,我回过神来,红着脸赶紧抽回了手。他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姑娘,是我唐突了。”
我抿了抿唇道:“没事,若公子喜欢这灯,我让给你就行——”
少年“哦”了一声,我见天色已晚,逛着也差不多了,就转身示意左顾右盼的阿瑾可以回去了。刚走了几步路,那位少年追了上来,喊道:“姑娘!”
他走到我面前,把刚刚那盏我看上的月亮灯递给我:“喏,送你的,就当我的见面礼啦!”
我迟疑不决,毕竟阿娘在我小的时候开始就教导我不要无缘无故受别人的恩惠,特别是陌生人。
但对方很认真。
我想了想,只好接过灯,乌木杆上还残留着他手心的温度。少年道:“对了,我姓苏,名轼,字子瞻,就叫我子瞻吧。”
苏轼,子瞻。
我想起了以前读的《曹刿论战》,“……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
登轼而瞻……
我握紧灯杆:“好,谢谢子瞻。”
苏子瞻看了看天,道:“现在天色也不早了,姑娘早些回家吧,令尊令堂担心就不好了。”
我应着:“那,后会有期。”
他爽朗地笑着:“后会有期!”
我看着苏子瞻奔跑着离开,青色的衣摆随风飘荡。我呆呆望着,好久没动过步子。阿瑾轻声唤我:“阿弗,该走啦。”
我持着灯走在小路上,它的光照亮了前方漆黑的道。阿瑾一直说着她方才看见了什么月饼啊好玩的物什啊多么多么精彩,但我都没有听进去,我的全部思绪全在那位叫“苏子瞻”的少年身上。
与白衫少年的一面之缘、明月纸糊灯、还有回家后阿娘给我尝的一口五仁月饼的甜糯味道、芝麻饼的香脆味道的点滴,全停留在了我十三岁的回忆里。
小雨沥沥,我倚着小竹藤椅,轻轻扇着小团扇。阿瑾已经出嫁了,之后就没有人能跟我聊到一起。我时时站在瑞草桥旁,扔小石子。
那盏灯依旧摆在那里,只是已经过去了一年,它的外表已经没有原来那么崭新了,也不能在里面点火当灯了,但还有原来的韵味。
我经常会看看那灯,眼前总会浮现出那位少年的模样,许久不见,我对他的印象也有些模糊了。但我记得他的笑容,他的笑很干净,很澄澈,像一盏月点亮了我的心。
子瞻现在在干什么呢?我想也许是在小院抓小鱼捕鸟逗狗,也许是在书房持书卷朗声诵读……
我一直忘不了他。
时间流逝,我到了及笄之年,行了及笄之礼。
一次,阿娘为我梳着头,她说:“阿弗已经十五了,就不再是小孩子啦。”
阿娘轻轻地用簪子绾起我的头发,端详着镜中我还未脱去稚嫩的脸:“嗯……是个美人。”
她又对我说:“你父亲在中岩书院教书待久了,我也有些担心,阿弗去探望一下吧。”
阿娘又差了一位名叫阿玉的丫鬟陪我同去,青神坐落在岷江之地,有名胜三岩,上岩,中岩,下岩也。而我的目的地就是中岩下寺丹岩赤壁之下。
父亲教书的地方我从来没去过,就倍感新鲜。想到这我的脚步忍不住快了许多,快到书院时,阿玉指着一个地方:“小姐,您看那里有一处池塘!”
我按着她指的方向去看,果然有一泓小池,似一轮弯弯的明月。碧绿的池水缓缓流淌,偶尔会撞到一旁的石头,泠泠作响。不知是谁在这儿放生了小鱼,鱼缓慢游过,我玩性大发,忍不住站在池边拍了拍手想逗它们。
神奇的是,鱼听见了我的拍掌声,居然游跃翩翩起来,我欣喜不已,恰好这时阿爹看见了我,踱步到我的身边,说:“我今日打算让那些后生来给这池取名字,既然阿弗来了,要不先取一个吧。”
我蹙眉思考了一番:“嗯……唤鱼池!唤鱼池怎么样!”
阿爹沉吟半晌,赞许道:“不雅不俗,‘唤鱼’,这名字取的很是鲜明贴切。”
我沾沾自喜,又看了几眼那几条活泼的鱼儿。阿爹因为还要上课,就让阿玉陪我先到了书院中的书房。路过画着枯木怪石,行云流水的屏风,我不经意一瞥,看到了一位少年握着毛笔在那里写字。因为有屏风隔着,我看不清那位少年的具体模样,可莫名其妙的,我对他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我到了书房,先拿毛笔沾点墨写上了刚刚想的池名“唤鱼池”,笔尖划过白纸,“池”字最后一笔落下,我放下毛笔,轻轻吹着还未干透的墨,揭起白底黑字的纸把它对折,然后托阿玉把这张纸送到父亲那儿。
后来回家再路过屏风的时候,我发现那位握笔少年不见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有些怅然。
到晚上的时候,阿爹叫走了阿娘,他们在房内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只知道我快要上床休息的时候,阿娘敲开我的房门,走进来跟我说了件事。
阿娘说:“阿弗,你父亲,为你择了一位好夫婿哪!”
我脸红了起来,小声说:“我不想嫁人!”
阿娘严肃起来,可她的眼睛却蒙上了一层水雾:“你长大了,总归是要嫁人、离开阿娘的,这不是说说不想嫁人就能办成的。”
她说:“他比你大三岁,是赵郡那儿的,离青神不远,你们算是乡梓。还有那位少年英俊,文采斐然,再说你阿爹今天不是让众秀才给书院旁的池子取名么,你们俩取的名一模一样。”
我愣住了:“什么?”
阿娘欣慰地说:“这样看来,你们呀是有缘分的,既然有缘分,那就要紧紧抓住是不是?天色不早了,阿弗早点睡吧。”
她离开了我的房间,我还没缓过来。
到底是什么人,能够机缘巧合跟我给一泓池水取一样的名字呢?
又过了一些时日,阿爹请人做媒,然后我们家跟他们顺利敲下了婚事,日期就定在次年春天。
我时常紧张,紧张我未来的夫君是怎么样的,他长得俊朗吗?他脾性温柔吗?他会对我好吗?文采怎么样?会不会爱人?
春节到了,吃过年夜饭的我站在瑞草桥旁,看着向天飞去在空中绽开的烟花。不知怎的,我心底浮起酸酸的感觉,大抵我是知道这是自己在娘家过的最后一个春节,有些难过舍不得了。
我又想起了那位叫苏子瞻的少年,他或许已经娶妻了吧,甚至可能连我的模样都忘却了。我的目光投向那盏泛黄的明月灯,一阵清风吹过,它随风左右飘荡着。我打了一个寒颤,拿下灯进了屋中。
婚期愈来愈近,转眼就到。到了要走的那天清晨,阿娘送了我好多东西做嫁妆,簪子,衣裳,玉器,等等。她看着我,流下了泪水,恨不得将她唯一的女儿的模样狠狠刻在心头里。我鼻头一酸,给了她一个拥抱:“阿娘,我走了,你和阿爹要保重。”
阿娘抽泣着:“走吧,阿弗体弱不要折腾坏身体。到了婆家要对公婆孝敬谨慎,跟夫君要和和气气……”
我被盖上了大红盖头:“阿弗记住了,那,阿弗走了。”
接亲的人马已经在门口候着了,我被丫鬟牵着踏入轿子。队伍浩浩荡荡离开原地,我偷偷掀开盖头一角,拉开喜轿遮着的帘,想再看一眼我的家。但真当我瞧见家角落的一片片砖瓦时,心中的忧伤不请自来,我迅速拉下帘子,盖上了头上那块鲜红的、绣着繁琐图案的布。
队伍到达了我的夫家,我又被牵着走下轿子,因为有红布,所以我要走稳路只能靠人带领。当我觉得应该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了我的手,我就这么被牵着,与他一同踏过火盆,走到大堂,大家都在恭喜着我将来的公婆:“恭喜苏老爷了……”
我因为被布盖住了视线,所以看不清我夫君长什么样子,众目睽睽之下我也不能掀开看。我就这样拜完天地,拜完高堂,然后跟身边那位要厮守一生的人拜了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