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颠倒》应忱星

35、第三十五章

　　今天的比赛已如火如荼开场了半个小时，此时场上氛围愈加浓烈。艳阳之下，褚昱站在属于自己的第二跑道，只觉得心凉。

　　情况比他想得还要严重一点，几乎全场的目光都交集于此，褚昱再一次不动声色将手心涌出的冷汗从衣摆上蹭掉。他本来不想脱掉那件长袖校服的，可见所有人都只穿了件短袖上场，迫不得已他才换上了这件不起眼的夏季校服。

　　浓烈的阳光照耀在极少暴露出来的洁白小臂上，褚昱微蹙了蹙眉，抬手欲挡。

　　一声哨音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各就位。”

　　褚昱眯着眼放下了遮光的手，毫不费力地一眼望到站在离他不远处的言初。浮躁沸腾的心绪骤忽安定一点，褚昱打起精神——

　　发令员高喊：“预备。”

　　下一秒，枪声和大脑同时发出指令，褚昱顾不上最后看清言初，竭尽全力跑起来。

　　只有当自己真正上场了才知道，场外的所有人和事此时都渐渐远去，彼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

　　一千米不像其他长跑，速度快些的男生比如苟微，没超三分钟就足以跑完全程。褚昱不像他那么游刃有余，过程中甚至还可以给观众们来点互动。这一场比赛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要跑进前二，不允许自己和言初那么多天的努力白费。

　　一圈、两圈，还剩最后一百米时褚昱压根没再注意同他一起比赛的其他选手。代表终点的红绸已经拉起，他义无反顾地竭力冲向那里。

　　四周猛地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褚昱迷茫张望，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下一刻一股熟悉的气息凑了过来，他不用抬头，紊乱的大脑不需思索已经第一时间告诉他来人是谁。

　　言初虚虚扶住他微向前倾的上身，从留盈手中接过递来的纸巾为褚昱简单擦掉了几颗汗珠。

　　“太给力了褚哥！”廖咏成欣喜地凑上前，“你怎么哪哪都这么谦虚，这说跑第一就跑第一了，完全不给我们个心理准备啊。”

　　“你说、什么？”褚昱艰难地喘口气，闻言瞪大双眼，“我跑了第几？”

　　“是第一。”言初话语间也满是愉悦，替廖咏成答道，“你总是这么出色。”

　　确信自己没有听错，褚昱呼吸一窒。周围俱是惊讶又带着些许赞赏的目光，像一张罗网将他完全细密包裹。

　　“我……我一个人去休息一下。”褚昱低声说道。

　　似是他脸色的确有些发白，看起来有点不太舒服的样子，众人还以为是褚昱一下跑得太猛的缘故，连忙点头退开来让他找个地方坐一坐。

　　褚昱立马闷头走出操场这片区域，直到路边看不到几个人时，才随意找了个座位默默坐下。

　　言初一直跟在他身后，同时为他回绝了其他想要跟上来的人。

　　“感觉好点了吗？”言初在长椅另一头坐下来，目光直视前方，语气随意淡然到像只是问了句觉得今天天气如何。

　　半晌褚昱开口：“我不知道。”

　　他没头没尾来了一句，“有的时候我觉得也没有什么，可实际又好像不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我这种人一块真的很累吧。”褚昱无力地展露一个笑，“再好的心情可能下一刻说变就会变，连我妈妈有时候都觉得挺委屈、挺莫名其妙的。”

　　言初静静地听着，沉默许久没有发表意见。

　　我是不是不该说这些……褚昱偷瞄他一眼，忐忑想到：或许让言初真正认清了他，就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对自己了。他们会如相交的两条直线那样吗？只在一个交点相遇片刻，之后便是永无交集。

　　“跟你在一块，我才知道我应该是什么样的。”末了言初终于开口，“你变幻的情绪在我看来都是有理由的，只是有时候我知道为什么，也有时候我还不够理解你。可这本身应该是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把原因归咎在自己身上呢？”

　　褚昱愣愣反驳，“一般这样别人都会觉得是我太难相处了，不是吗？”

　　“那说明他没有你想象中值得深交。真正在乎你的人，一定愿意包容你的所有，不是吗？”言初以同一句话将问题反抛回褚昱。

　　真正在乎我的人……褚昱望着面前言初专注且认真的面孔，心中悄悄问道：你是那个人吗？

　　想着想着又不免惆怅起来，到底哪一天，他真正能够对言初讲出这些心里话呢？

　　*

　　到了下午三点，日光不如人心焦灼，不少同学都在翘首以盼男子一千米决赛的最终得胜者。即便此时太阳再大，很多女生照样打着各色的遮阳伞到终点处准备给她们班的选手加油打气。

　　今天下午有不少项目的决赛要比，因此褚昱上一秒还在慢吞吞走向自己的起跑点，下一秒就在不远处发现，从运动会开始露了个脸就再没出现过的班主任此刻竟然也来看比赛了，内心重重咯噔一下。

　　他本来都要忘了这号人的存在，这时乍然见到，原本摇摇欲坠的冷静顷刻崩塌。

　　绝对、绝对不要让“他”再注意到你。

　　脑海中好像有一道声音嘶哑大喊，褚昱还没开跑，望着面前血橙色的塑胶跑道，一滴冷汗迅速滑落。

　　发令枪声震得他几欲耳鸣，周围几人霎时如离弦之箭略过他蹿了出去，褚昱仍然愣在原地。

　　四周渐起的议论声像针一样飞来，褚昱打了个哆嗦，终于也反应过来，立即像逃命似的追逐前面几人而去。

　　和他一起比赛的其他选手各个都不再保留实力，从开始便拿出了预赛几近冲刺时的速度。而褚昱也不遑多让，跟打了鸡血似的没命追赶上来。大半圈功夫，成功将刚刚领先他老远的几个人甩在了身后。

　　“我勒个去，这后头是有鬼在追他吗？”围观的一个男生看傻了眼，一声感叹引得其余人纷纷附和发笑。

　　同样看傻了眼的还有廖咏成，他和留盈面面相觑一番，“褚哥这有点太拼了吧？”

　　又看一眼微微皱眉的言初，小心翼翼问道：“言哥，这啥情况啊？光每天晚上跑几圈褚哥已经炼化到这种地步了吗？”

　　目不转睛盯着跑道上褚昱快似一缕风的身影，言初沉默几秒回答他：“他在逞强，应该坚持不了多久。”

　　话音未落，褚昱正好超过一个男生成了赛场上的第三名。苟微在最前方遥遥领先着，此时只剩下最后一圈。

　　喉间的血腥味渐浓，褚昱力不从心咽了口唾沫，速度开始慢下来。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一旦懈怠，后面只会越来越抬不起脚步。褚昱坚决不允许自己落到最后一名去，那样和得第一没什么区别，都是所有人的目光所及。

　　风声从耳畔缓缓掠过，褚昱即将力竭，其他人也没好到哪去。最后五十米时，他眼睁睁看着苟微和一个不认识的男生前后跑至终点。迟钝的大脑突然下达指令，褚昱像浑身被卸了力，没跑两步速度骤然降下来，几乎跟走着一样。

　　明明终点近在咫尺了，他却完全没了冲劲，由着后面两人陆续先他一步跑向终点。

　　褚昱在一片唏嘘叹气声中踉跄着结束了这段路程。

　　比上午还无力般整个人扑倒在言初的臂弯里，汗水沾湿了他的额发和眼睫，整颗心扑通地快从胸膛跳出。褚昱把脸紧紧埋在了言初的肩膀上，闭目时想到：好在这次得了第五，结果是好的。

　　这场决赛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褚昱快跑掉半条命，他们班主任见状正想问候两句，另一边女子跳远的决赛结果也被同学兴高采烈地带了回来——

　　“班长~啊，刘老师您也在，刚刚许问思跳远拿了第二名！”说话的女生笑意满面推了推身旁的许问思。

　　班主任闻言转过身去，赞许地点头：“不错，为班级做贡献，你们辛苦了。”

　　“应该的！”头上依旧别着一个醒目黄色“冲鸭”发卡，许问思昂首对班主任笑了下。

　　“我去其他比赛项目那走走，看还有哪些同学拿了名次。”班主任满意地踱步离开。

　　言初见褚昱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他什么也没说，带着褚昱准备寻找其他人少点的地方休息。

　　这时叫作许问思的短发女生有意无意地往他们这边扫了几眼，像是在问万曦，也像是想问给褚昱听，“一千米的比赛也刚结束么？好可惜我没看到现场，褚昱拿了第几呀？”

　　万曦目光飘到褚昱那里停留一下，抿抿唇道：“第五。”

　　“真的吗？”许问思却眨眨眼，好像觉得这个成绩的确很不错，“短跑项目我们很少能跑过那些体育生的，进了决赛还能跑到中等名次，发挥得很好了。”

　　大部分比赛这时也接近尾声，还有两个多小时运动会就要结束了。都不用她们刻意来找，旁边的女生暗示地轻怼一下她的手臂，许问思会意咬咬牙向前一步，豁出去般拦住褚昱，问道：“我可以和你拍张照留个纪念吗？”

　　太生硬了……她的同伴无奈抚脸。

　　万曦和留盈看八卦般抑住了瞬间流露的笑意，只有廖咏成没有收敛，刚“哇哦”了一声就被留盈及时掐断了。

　　褚昱则更显得一脸状况外，他反应两秒，看眼言初，再看回许问思，指了指自己，“你确定是和我说？”

　　许问思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发梢上的那只小黄鸭跟着颤抖一下。她举起早已准备好的相机，试探追问：“可以么？”

　　褚昱想着一回生二回熟，这么多人看着没必要让她难堪，于是迟疑再迟疑地轻点了下头，“那，照吧？”

　　面前的女生瞬间笑意铺满眼底，“好！”回头把相机塞进立刻上前想帮忙的好朋友手中，向褚昱靠近。

　　言初顿了几秒，还是后退两步腾出了自己的位置给她。

　　“谢谢~”许问思朝言初道完谢，飞快走到褚昱身边比了个剪刀手。褚昱僵直站在原地，配合地微扬起嘴角看向镜头。

　　“咔嚓。”又一张有他的拍立得被留存了下来。

　　见给她们照相的女生点点头表示可以了，许问思感觉一切豁然开朗，今天是最快乐的一天！她也没多做停留，偏头冲着褚昱甜甜一笑，“谢谢啦！”随后便往前几步，拽着朋友跟他们道完别心满意足地跑远了。

　　廖咏成眼瞅着这才得了机会说话，打趣褚昱道：“哦唷褚哥，看不出来啊。”

　　“看不出来什么？”言初冷然问道。

　　目光相撞的一刻简直把廖咏成给看熄火了，他干笑了两声，莫名察觉到一丝丝危险，“啊哈哈哈，没、没啥。”

　　褚昱回神奇怪地抬头看他们两人一眼，“你们在说什么？”

　　“啥也没说！”廖咏成眼神飘忽丢下这句便拉着留盈跑开了。

　　褚昱：“？”

　　“我们走吧。”言初重新站回属于他的位置，握着褚昱的双肩低声道。

　　一路上两人皆很沉默，褚昱几次想开口，但又怕自己正撞枪口上。

　　打破冷场的依旧是言初，他没什么起伏的话音在褚昱耳旁响起，要是之前只会让他想到他们又挨得这样近了。

　　“刚刚最后那一段路，你本来应该可以按原来的速度坚持跑完对吗？”

　　话一出口，褚昱心道，果然。

　　“你看出来了？你也在想我为什么不拼命接着跑下去吗？”

　　言初无法理解般低头望向他，“我怎么可能会这么想？只是你太执拗，往往坚持的事情再怎样也要做到。我只是有些疑惑，你刚才为什么突然放弃了。”

　　褚昱心间一松，末了摇摇头，居然就这么轻易说出了从未告诉过别人的原因：“我也不太清楚。之前很多时候都是这样，脑海中有个声音在阻止我——‘他’想让我藏起来，不要被别人注意和发现。”

　　“所以以前的种种，你都是遵从了那道声音的话才把自己掩埋在所有人中不想被看到是吗？”想法终于得到印证，言初问了出来。

　　褚昱咬着下唇，深思几秒后重重点头：“没错。现在的我总是‘不敢’，不敢违背心底的告诫，也不敢……尝试一些失败可能性很大的事。”

　　“你会帮我吗？帮我，下定我的决心。”褚昱意有所指，但他知道言初应该不会听出来。

　　满天乐声飘扬，短暂脱离开整日无休止地做题和做题，褚昱仿佛误入了乌托邦，此刻一切心事都可以诉说，一切要求言初都会答应。

　　学校今年这场盛大的运动会即将落幕了，瑟瑟夕阳为云朵镀上紫红的金边，同时也柔和了言初的侧脸。

　　褚昱看到他轻勾起两瓣涂抹了光晕的薄唇，道：“我会想方设法、竭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