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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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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等青杳做出反应,罗戟伸出手拉着她的手腕,顺势一把把她带进怀里,一只手抚着她的后背,另一只的手掌扣在她的后脑勺上。
她像个小兔子一样在自己的怀里簌簌地抖啊抖。
罗戟把她抱得更紧了,下巴抵在她的颈窝,想用体温止住她的颤抖。
青杳伏在罗戟的肩膀上,眼睛眨了一下又一下,她试着挣脱了一下,然而他纹丝不动。
让我这样抱一会儿吧,我真的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罗戟一颗心脏如擂鼓般隔着衣裳撞在青杳的胸口,像颤抖,撞得青杳晕晕乎乎的。
青杳故作镇定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我梦见你了青杳,你梦见我了吗?
青杳说我可不敢梦见你。
罗戟说这个答案我不喜欢。
青杳说我梦见过一回,梦里你向我讨债,要我把三十两银子还给你。
罗戟伏在她肩上止不住地笑,用手指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然后把手指一根根没入发丝中间,像在抚摸凉滑的黑色瀑布。
然后贴着她的耳朵说要不是听了你的话,我可能真的就回不来了。
罗戟把赴东都这一趟公差的始末向着青杳一五一十道来——
此次去东都帮国舅杨骎迁居的一共有七个人,罗戟是最后加入的。虽然都是神武军,但如果不编在一支队伍里的话,平时彼此也是素不相识。罗戟见此情景,记起出发前青杳的嘱咐“去哪儿千万别落单”,便多留了一个心眼。
果然,到了国舅家的宅子,校尉安排了两个人去整理衣裳被衾、派了两个人去整理贵重的食材药材、又派了另外一个人和自己亲自去整理古玩摆设,单单把罗戟介绍给了国舅本人,却没说具体要做什么事。
“我已向国舅爷秉明,你是我们里边唯一一个识文断字的,国舅爷素爱文墨字画,绝不肯让外人插手染指,你去了帮着干点粗活,国舅爷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不可自作聪明!”
若在往日,罗戟少不得要以为这是自己得到重用的表现,可是现下人生地不熟的,就得谨慎一些。
罗戟按照指令去找这位杨国舅,跨过第一重院门才意识到为何宫中要派人来帮他迁居。与罗戟想象中的大为不同,杨国舅的这间宅子只有两进院落,不仅算不上气派,甚至以他的身份来说都可以叫寒酸了。不仅如此,除了一对老夫妇,是一直跟着他的管家和乳娘,府上的仆从和使唤丫头、婆子也没几个,和厨房灶上的人一样都是在东都本地雇的,这次迁居也不会带回长安去,就地放还回家了,是以才需要人手帮着收拾东西。
过前院,进内院的东厢房便是这位国舅待客的地方,校尉嘱咐罗戟就在这里等待吩咐。
罗戟一迈进来就注意到了,高高的三联排书架分别靠着厢房中的三面墙,一部部一卷卷的古籍将书架塞得满满当当,最高一层的书恐怕要踩个凳子或者搬个梯子才能够着,要是青杳看见了肯定喜欢,她一进这间屋子肯定吃住在此,这辈子都不愿意再踏出一步了。
罗戟在心中默默盘算,装下这些书需要几口箱子,箱子里又要填塞些什么东西防着路上的颠簸,还须得加上樟脑防蛀,即将入夏,还要防着路上有雨,所以油布和除湿的木炭也要备好。
靠南的一侧书架前摆着一张长而宽的书案,书案上零零散散摆着笔墨纸砚和几本书册,还有临了半幅的字和摊开的画卷,书案旁的画缸还插着几十支卷轴……
“来了啊?”
一个略带慵懒,仿佛刚睡醒的声音从罗戟头上传来。
罗戟抬起视线,发现书案后的那排书架上最顶层躺着个人,因为身上都被书册盖着,罗戟进来时都没注意,此时那人起身,书册噼里啪啦往地下掉,罗戟方才留意到这书架纵深比想象中要深,书的里面还有书,称之为书山毫不为过,刚才粗略估计要准备的箱子,恐怕要再多一倍还不止。
可是这人任由这些书落在地上,罗戟甚至要怀疑他到底是个真的爱书之人还是只是附庸风雅之徒了。
青杳才是爱书爱得跟眼珠子一样。罗戟记得有一回自己把她的宝贝话本子折了个角,青杳气得拿鸡毛掸子打了自己屁股,那是她唯一动手打自己,她胳膊细手劲小,打得一点也不疼,但是她还在夜里悄悄哭了一鼻子,这让罗戟很内疚;再加上半个月没搭理自己,这才让罗戟真正苦恼不已,后来被她逼着把书角熨平,又帮她干了好多家务活,这事才算平了,但是后来青杳再也不让罗戟动自己的书了。后来她自己也很少时间看书,甚至她的书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那人已经踩着书架跳到地上,正要向着罗戟走过来的时候被地上绊了一下,罗戟赶忙上手扶了一把。
那人站直,说了一声:“杨骎。”
罗戟愣了一下。
那人见罗戟没反应,补了一句:“国舅。”
罗戟恍然,立刻抱拳行礼:“罗戟见过国舅爷。”
杨骎摆摆手让他免礼,又问:“罗戟,哪个戟?”
“刀枪剑戟的戟。”
“不错,是个武将的好名字。家里几口人呐?”
“家中尚有父母和寡嫂。”
“你哥哥呢?”
“长兄在西域前线效力,五年前已经殉国了。”
“五年前,”杨国舅眯着眼睛回忆了一下,“奉则六年,瓜州之战?”
罗戟一惊,没想到他也知道惨烈的瓜州之战,点头应是。
杨骎拍了拍罗戟的肩膀:“好好干,家里担子现在都在你肩上了。”
罗戟应是,这才有机会抬眼仔细端详这位国舅爷。
罗戟自认在男子中已经算是高个子,但他比自己还要再高上一寸,人长得是鼻直口方,唇红齿白,一双深邃的桃花眼,不笑带笑,小麦肤色更使他平添了三分英武,令罗戟羡慕不已,自己体貌肤白,每天在日头下操练也不见染上些许深色,实在有损男子气概。
与罗戟想象中穿金戴银的纨绔子弟不同,杨骎身穿一领墨绿色的圆领直裰长袍,长袍是平实无华的棉布,因为躺在书堆里而有些褶皱,显见是洗了好多水,布料的颜色已经淡上了些许;他领上的圆扣没扣,落了小半幅在胸前,露出里面白色中衣的领子一角;腰间皮革制的蹀躞带松了几幅,正在腰胯上摇摇欲坠,没穿鞋袜,光着一双脚,这幅样子倒让罗戟觉得他有些蓬头稚子,天质自然的感觉。
不过看他府上家宅和衣着如此简单朴素,若不是刻意做出一副安贫乐道的颜回姿态,恐怕就是单纯的抠门了。
罗戟不喜欢胡乱揣测别人,摸了摸鼻子,就此打住。
只见杨骎光着脚趴在地上在书册中翻找什么,罗戟走上前去问,说愿意帮着一起找。
杨骎没有抬头,嘟囔了一句:“我拐棍呢?”
拐棍?罗戟四下环视,终于在靠近书案的地方找到了一根黄杨木的手杖,手拄处雕着一只马头,杖身上刻着几匹神骏,罗戟问是不是这个,递了过去。
杨骎一见手杖找着了,顿时像个孩子得了糖果一样喜笑颜开,他站起身,拖着右脚走到罗戟跟前,接过了拐杖。
罗戟心中突然觉得有点难过。
他这样的出身,这样龙章凤姿的样貌,却偏偏跛了一足,果然是世上人无完人吗?
来之前,罗戟一直以为这位国舅爷要么是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样子,或者就是脑满肠肥的纨绔子弟,但直到见了真人的那一刻,罗戟才发现他身上有着鲜明的金戈铁马的印记。
他脊背挺得端直,迈步时昂首挺胸,下巴微微向内收紧,刚才扶他那一下,隔着袖子罗戟就感受到他手臂上结实的肌肉,那是常年练习的结果,只有从军之人才能够留意到他身上从不松泄的一股气,而像他这样外松内紧、收放自如的状态正是罗戟梦寐以求的,自己有时警惕过度会外露明显,而罗戟能够感受到杨骎虽然对自己这个陌生人怀有戒心,但是他表现出来的姿态却是令人如沐春风的。
啊,好想成为这样成熟的大人姿态,罗戟在心里暗暗许愿。
罗戟想问问他的腿是怎么回事,既然能参军,说明这跛足是后面受伤所致,自己的父亲也腿脚不好,因此罗戟格外留心这个问题,但是他还是决定不开口,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事。
“哎哟,今年东都的梅雨季恐怕要提前,我这腿这两天比往常疼得厉害。”
杨骎像是在对罗戟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罗戟仿佛被他看穿了心事,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我这腿可比什么都灵,你信么,接下来管保要一连下个三五天雨,唉,每年夏秋我可都遭老罪喽。”
杨骎满不在乎带点自嘲的语气,反而让罗戟心中更加不忍。他这种后天的伤,每到阴雨都会加重,并且余生都会受其所扰,随着年龄越大会越严重。
罗戟想出口温言安慰几句,但又觉得身为军人的自尊,杨骎一定不屑接受别人的同情。
“最近长安雨水多么?”杨骎突然岔开话题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罗戟反应了一下:“啊?哦,尚可。”
杨骎面带调侃神色地一笑:“紧张什么,咱们就闲聊,你怎么笨嘴拙舌的,得机灵着点啊少年郎。”
罗戟面上微微发热。
杨骎哈哈大笑,拍了拍罗戟的肩膀。
“瞧你这个腼腆劲儿!你多大岁数?”
“属下庆元八年生人,去岁冬天刚满十六。”
杨骎感慨了一声:“了不得,庆元八年生的小孩都这么大了,我要是早点要孩子,现在也跟你这么大了。天呐天呐,我觉得自己还是五陵少年,居然岁数都能当你爹了。”
罗戟没在意杨骎占自己辈分这点便宜,军营里这种事有的是,真要计较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对了,”杨骎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带着耐人寻味的眼神问了一句,“你大哥是叫罗剑吗?”
罗戟突然头皮一阵发麻,就像是整个人被看穿了。
杨骎笑着伸手在罗戟的眉眼处比划了一下:“你们俩这儿长得有点像。”
罗戟想问杨骎是怎么认识大哥的,还想问大哥在前线的事,但是问题堆成一堆挤在胸口,竟不知先开口问哪一个。
“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活着,但是后来……”杨骎的脸色浮上一层阴翳,“后来死的人太多了。”
罗戟失语。
杨骎马上又云淡风轻地撩起袍子,指着自己的右腿说道:“我这条腿也是在瓜州废的,我当时在马上,身后一箭射穿我的膝盖,据军医说膝盖骨碎了一大半,这条腿险些都没保住。”
罗戟没想到杨国舅还是大哥的同袍,心中更生亲切之感。更没想到他可以这样轻描淡写、像说别人的事情一样随口和罗戟提自己伤疤。罗戟自问,换成自己,绝对做不到这份从容。
但杨骎仿佛看穿了罗戟的心事,微微一笑道:“害,好歹留着条腿走路不是?多大点事呢!不妨碍吃也不妨碍喝的,其实也不怎么妨碍跟女人——”
罗戟没料到这国舅话题一转就聊起大人的话题,懊恼该不该接他的话,岂料他又是话锋一转:“你成亲没呢?”
罗戟摇头。
“那你还不抓点儿紧?别最后耽误来耽误去耽误得跟我似的,这男人得成了亲才是大人呢。”
接着他又揽着罗戟的肩膀套问自己有没有心上人、发展到哪一步之类的,罗戟没想到他这么不拿自己当外人,但还是有所保留地含含糊糊打着哈哈应付过去了,惹得杨骎哈哈大笑。
这就是罗戟第一次见杨骎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