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转；自转；恒星》藿

1、01

　　希望明年后年往后的每一年我都依然能给你写信，你也依旧愿意在收下后跑上楼笑着对我说谢谢，还要说把火漆裁下来和信一起收好了。我的笑想收都收不住。

　　我走进教室，像走进压低着嗡嗡的教堂，都缄默，都燥动，你就坐在那儿同前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声音很轻，散发出的气息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然，冷极了，八月末的暑热也无法撼动。我听见心里咆哮着乱我心者，李白的诗倏然迸裂般繁花似锦，简直不像举杯消愁，像要杀人般狂热起来。我怕极了，也晕极了，手脚快不是自己的，捏着袖子的手全是汗，恍惚飘飘然，踩着的不是白瓷砖而是发腻的白色棉花糖。走到你身边我才终于冷静下来，又感到这是一场只有教辅试卷和字词句段篇的狂欢。半年后再回想起这天，还记得当时天色已晚，积灰的吊灯亮着暖光，无意识的旁白在心里放声尖叫——我亲爱的，敬这刚开始却美满得该死的高中生活！

　　以后有多喜欢你现在就有多恐慌，懊恼自己来晚了，也不剩什么人身边还有位置。教室的桌子横八竖六，歪歪扭扭比简化了的迷宫还复杂，你刚好坐在第三排，靠窗，能和高二的学长学姐们隔着矩形天井和其中葱郁枝叶对望。只好坐到你身边，放下书包局促不安，强按下惧意插入话题，完全陌生的三个人也无甚可聊，语言乏味得味同嚼蜡。东拉西扯聊了一会就都突兀地安静下来，我只庆幸，高兴得在心里想着终于不用找话题了，你们尴不尴尬我才不想去想，关我什么事呢。我翻出以前的作业本写写画画，笔迹潦草得简直不知所云，无所谓，打发时间嘛。

　　低估了学校，本以为老年机是不在管控范围之内的，于是班主任在讲台上比划着慢吞吞地一字一顿说话的时候我是懵的，记不清是他还是班长了，总之收手机的人抱着劣质的红色小篮子挨个挨个地收时我飞快地纠结着要不要交手机。那个时候还不懂这个空子好钻，红篮子宣布死刑立刻执行般站在过道里，站在我身边，我把诺基亚放在手机千层蛋糕顶，像一块分生日蛋糕时大家都争着想要的巧克力片。你把手机关机递过去，表情动作平淡得我默默咂舌，因为我想我望着厚黑巧克力的眼神一定比望着将死的情人还欲言又止，还锥心断肠。红篮子搁上讲台，我的眼泪快要兜不住，想到爸妈和妹妹，想到外婆，觉得好委屈，被迫跟他们切断联系比死还痛苦。哭都想哭整整一晚，想尽了一切好笑的高兴的事才堪堪控制住。下了晚自习我感觉自己简直透支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走到班主任面前，短短几步路上彩排了十几次，最后问话声音都不像自己的。我问：“老师，请问可以借一下您的手机打个电话给我爸妈吗？”班主任马上将手机解了锁递给我：“你打吧。”我拨了电话说了几句就挂了，把手机还给班主任说谢谢老师，他说没事，叫我早点回去休息。我出教室门时再看座位，人早就走光了，你的课桌上不像后来放着玻璃杯和金色咖啡勺，柜盒里也不摊着黑红封皮的百年孤独。记不清那天你是不是披着头发也记不清你穿着什么衣服，但我应该穿着长袖，不然在我将手撑上桌面前就会先被恐惧击溃。

　　回到寝室坐下，对着只放了几本教辅的书柜忍不住哭了，眼泪都落得内敛，想起在学校里闲逛了一个下午，又是哭。明明中午道别时才笑话妈妈大一刚进校就哭了一场来着的。有室友拿了瓶山楂果奶给我，有室友过来安慰我，后来慢慢慢慢就止住了，山楂果奶留了几个星期才舍得喝。你就住在对面，但我不敢也不想去找你，太冷。只想着家里人伤心，匆匆洗漱完穿着军训服就倒在上铺，灯准时熄灭，我半梦半醒度过整晚，快六点时惊醒过来。六点灯准时亮起，像太阳东升西落，学校隔壁的停车坪里公交车停放得整整齐齐，街边路灯已经沉寂。我躺在床上依旧想哭，恨恨地想，多丢脸。

　　午饭是早上买错的糯米饭，我一吃蒜就生理性不适，偏偏里面放满了蒜。你坐在我旁边，吃着吐司还是三明治我忘了，但记得你吃完要回寝室时看到了我，而我眼泪汪汪，看不清你的神色也不想丢脸，只好很勉强地咽下嘴里的东西，吐字不清地想解释一二：“蒜放多了，我吃不了。”你好像有点惊讶，嗯了一声。在我记忆里这一幕像抖动着定格的老照片。你走了，我继续吃，比锈蚀的机械更机械。

　　军训时的晚自习给我的印象只有桌上摆着的吕氏春秋和昏昏欲睡，一抬头就能望见高二教学楼楼顶的飞檐在暮色中的一叶剪影，窗格里彩舟云淡，头顶积灰的风扇嗡嗡作响，教室里的人一派缄默。后来你那个寝的同学说我们班给人一种不在乎他人只专注自己的事的感觉，互不干扰。我笑得开心，太喜欢这个概括。晚自习静不下心，我找你说话，一次两次你应，次数多了你就斜我一眼，伸手在书包里摸索：“我要戴耳塞喽。”我撇嘴，只好干自己的，盯着题目撕指甲，直到血珠从伤口挤出。你坐姿端正，我想到正襟危坐，你仍是坚定的，握笔的手像握着剑。我在心里随口一句，一剑挑河山。

　　八九月份的风好大，一刮风窗帘就掀过我们这几排的头顶，风中树叶相互厮打和书本翻页的声音能淹没老师悠悠的讲课声。我拍你几下，说：“你收一下窗帘啦。”你一把挽过窗帘抱怨：“收不住，又没个捆的挂的地方，反正风一会就停了。”我当然知道收不了，只是想叫你一声，收不收有什么所谓。半节课都有写满字和画的布料扫来扫去，树叶声书页声和讲课声的三重奏是世界上最美的音乐。你把头发用塑料夹夹在脑后，一片混乱中在阳光里美得像十六世纪的油画。

　　阳光擦过我的眼睛，我看到万花筒般的同心圆在眼前无限延展，彩色虹膜一样。我躺在书的花园里，头顶不再是蒙了灰的吊顶和望不尽的蓝天白云，只有书，无垠的白茫茫是书的枝叶，繁荣得让人想溺毙其中。前后三排是一组，一天我们组聊天，你说你的初中在城边乡镇里，每天也要上晚自习，你要走过长长一段只有黑色没有路灯才能到家，只有你一个人走，那个时候你每天放学都害怕有人会跳出来绑了自己拐了自己，于是走那段路之前会先摁好110，手牢牢放在拨出键上，直到走过了才松口气。我听着附和说好吓人，眼前却几乎浮现出你背着包快步穿过黑暗的样子，散着头发，手机的荧光静静地。不知道又说了什么，你说你在初中是全校第一，不过那个学校没多好就是了，我心说果然，刀剑出鞘般的人。

　　后来因为我天天中午跑去找你，害得你们寝被记了违纪又被罚钱，我无地自容地去你们寝说我帮你们交罚款嘛反正都是我害的，你们吓得把我硬塞的两百又硬塞给我。我和你结伴回家，跑过了两个站台终于坐上了公交。我问你为什么你们不收下，明明是我的错。你撇我一眼：“不收，收什么哦又没人怪你。”我想说这不是一码事，但你们打定主意死活不收了，我于是把话换成另一句：“那我送你点什么喽……送书你要不要。”你说：“你要送什么书。”那时候我在看百年孤独，每晚熄灯了都多看快一个小时，我说：“百年孤独，马尔克斯的。要不要？”你说好。那时已经分班了，你在二楼的物化生，我在三楼的物化政。那天又是五一节假期的前一天，有些记不清，但我们应该拖着行李箱，我还背着一书包不会完成的练习册。我抽空买了书，南海出版社，黑红封皮，“50周年纪念版”盖在右下角，里面有衔着白花的蓝色金刚鹦鹉、大片大片蓝绿色我不知名的叶子，一只黄蝴蝶停在西班牙语上。我快乐地刷了卡，谢绝了三块钱的小袋子和把书捆起来的好意，将它放进背着的包里。我无比雀跃又无比确信，如果幸福有重量的话，一定是崭新外加上包书膜和上面十个指纹的百年孤独那么重。

　　石榴的颜色，“你是火，你身着火焰；你是漆黑，你身着火焰”，刚开始那么怕，后来那么怕失去。期中考试结束后就换座位，我和你分开了，又因为被罚值日三天，下晚自习后你和我一起扫地，简直太合我意。我开始天天去找你，午休时在你们寝的桌上趴着睡一觉，课间时跑到你旁边叽里呱啦，一天晚自习看到你和我分开以后就没带过耳塞，我还愣愣地想：我这么吵的吗？我说：“我这么烦的啊你以前天天戴耳塞。”你冲我比了个中指，恶狠狠地喊：“滚啊！”我笑得要背气。

　　换座位以前我想约你和我一起吃饭都要犹豫半天，看到你和你室友肩并肩走了我就自己去吃，有时候在食堂四处看，可惜找不到你。换座位之后我对失去朋友的恐惧超过了对开口的恐惧，约你说：“中午和我一起去食堂嘛。”你特别爽快地答应了。然后我挽着你去食堂，高兴得走路像蹦跳着。我排八标，你排六标，我一边远远看着你一边随队伍前进，青椒鸡、豆腐片、肉沫玉米，你帮我端了汤在等我，我感觉自己坐下来拿起筷子都在耀武扬威。菜有点多，我吃不完，就让你也来我盘子里夹肉，你美滋滋地伸过筷子来。你吃完了就在旁边看我，说：“你快点喽。”我说好的好的等我一下，几口吃完放了盘子，跑去买了橘子，回头一看你在门口等我。我渡过晕满油污的瓷砖，把怀了的橘子分你一个，你剥了皮尝了一瓣，颦眉说：“酸的。”我开心得连宿管阿姨查寝的表都没看就拉着你拐进一楼的走廊，没有灯，走廊里很暗，走到洗衣间门口可以看到一桶桶甩干水的衣服窝在五颜六色的塑料桶里，上面放着洗衣液或洗衣粉，在我眼里是彩色巧克力，凉意和尽头切割光线的防盗窗美得像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