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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麻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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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搅蛮缠。
这是并不光彩,甚至十分狼狈的第十五年。
也是十五年来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人。
姜国公的世子,姜平州。
李炤炤木木得看着他。
姜平州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半晌,才捋直了心绪,温声问道:“你莫不是个哑巴?”
李炤炤摇摇头,默默扯回自己的袖袍,纤指抚上腰间,原本该有一个简易的牛皮布袋,此刻却空荡荡的。
她只允许李端端这样亲近自己,旁人这样,她很不习惯,甚至肌肤泛起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她觉得有些冷,于是打了个寒战。
若说是被自己的样貌惊得说不出话,也情有可原,毕竟他姜平州可是长安第一美男,为他相貌折服的男女数不胜数。
可少女一个寒颤收起他全部思绪,他忍不住抚着下巴,细想,难道这个长安第一美男是有水分的?自己相貌并没有那么惊艳?
但他毕竟被人夸了又夸这么多年,于是自信开口道:“道长,你莫不是被我的相貌所折服,哈!某不妨告诉你,我便……”
“无上恩。”李炤炤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什么?吴尚恩?”姜平州依旧捋着他光洁的下巴,“并未听闻哪位吴姓大人家中有女郎修道。”这样辉煌的宫观只有门阀氏族才建的起,这位女冠一定不是普通人。
于是他又道:“你诓我。”
“我从不说谎,”女冠摇摇头,未束起的墨发随风飘散,月光下隐约能见到夹杂的许多发丝枯黄干燥,见少年还是一脸不可置信,她温声耐心解释:“至高无上的荣恩。”
是送她上山的宦官昂着头,拱手向着北方,语气傲慢地向她丢下这一句,然后带着随行不多的几名侍卫,扬长而去。
“我懂了,无上恩,”姜平州咀嚼着这几个字,倏忽轻笑道:“你有没有别的名字?这个法号听着像欠了别人似的。”
这个人真麻烦,饶是李炤炤有十分的耐心,此刻也被磨没了,于是她又绕过姜平州,向着通幽小道,心头只有一个念想。
那就是……跑!
她提着裙角,大步大步狂奔在通幽小道,这种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的感觉是许久未有过了,跑得这样快……
就像幼时在紫宸殿的小厨房里偷走一个胡饼,然后作贼心虚得快步逃开那个地方,那时候她想得是,得救了,好几天都不会挨饿了。
那种满足兴奋的感觉……虽然她也不知道兴奋是什么感觉。
大抵是心情愉悦,但要忍住即将咧开的嘴角,否则,那手腕粗的木棒,泛着银光的钢针就要落到她的身上……还有那个女人嘲讽得张着冷笑的嘴,红艳艳的,像要吃人。
她高得像个巨物遮住了窗台能够照进来的光。
她居高临下,紧紧盯着李炤炤,无比恶意地问,灾星,没有价值的废物有什么资格笑,一生都不会有人真正爱你的,废物!
废物!废物!
李炤炤心口一紧,胸膛喘气就痛。
激起的泥点溅得灰袍满身都是,她捂着胸膛,冷不丁跪倒在泥泞的洼地,小口小口地吸允着清新的空气。
“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姜某又不是恶兽。”少年已经追了上来。
见她摔倒在泥泞里,姜平州低头看着自己月白色的锦袍上又挂上了许多带刺球的野花野草,于是满不情愿,破罐子破摔得迎上去扶李炤炤。
他隔着道袍扶上少女几近包骨的手臂,心下略略一惊,但还是开玩笑道:“啧,想不到你个豆芽菜还挺能跑,我差点没追上你。”
“有劳你帮忙,平州。”李炤炤客气道谢,可转念一想,不就是为了躲开这个麻烦的人才跑才摔倒的吗?她有些郁闷,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少女喊出自己的名字,姜平州想,跟梦里一点都不一样,没有梦里那么空洞幽灵,但语气木纳平和,板着张不高兴的脸,跟尊木像似的,于是他狡黠一笑,“不客气,小道长。”
“……”随他罢。
“你那个观在哪?我送你回去,”姜平州见她有拒绝之意,好声好气劝道:“你这样没法自己回去的,姜某堂堂昭武校尉,除了圣人,可没护卫过谁,小道长,你今天好福气呀!”
“……”随他罢!
李炤炤心情郁闷,为他指路,并且再次向他道谢:“多谢你,平州。”
“不客气,小道长,”姜平州一只空闲的手再次抚上自己光洁的下巴,他低头去看神色闷闷的李炤炤,是尊好看又熟悉的木像,可是,会在哪里见到过呢?
他在脑海中细数一遍自己认识且熟识的女子,贵妃,豺狼虎豹,大公主,温柔含笑,母亲……许久不见母亲了,应当也是温柔慈爱的。
今夜的月真好看,又圆又大。
他扶着李炤炤,忍不住想,明明还是那么寂寞,为何碰上这个小道长就不那么难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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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路上磨磨蹭蹭,好容易到了元玄宫,秋观和小稻早已等在门口。
见李炤炤身上脏兮兮的,道袍上还有几道被树枝划破的痕迹,还被一个陌生又好看的,不知男女的人扶着!
一大一小连忙迎上去扶过李炤炤,对着姜平州如临大敌,神色戒备。
姜平州才不在乎,他对李炤炤问道:“小道长,我还能来找你玩吗?”
李炤炤对他颔首,算是答应了。
这少年三番两次寻来,如今又带他熟知了上山幽径,不答应,难道他就不来了吗?这可是个胡搅蛮缠又麻烦的人。
少年得了应允,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白牙,笑着向她告别,晃晃悠悠地又下山去了。
“无上恩,这是谁?元玄宫无圣人旨意可不准外人上山的?”秋观也是许多年没见生人了,见到外人,还是个看着美貌好看……公鸭嗓少年,不由暗暗惊讶。
“秋观,圣人是看不到这里的,”李炤炤被她搀扶着进观,一只手抚摸着小稻的头发,“这可是个不用怕死的人。”
这般年纪的昭武校尉,还能有谁呢。
一只好看的金丝雀,一个寄托情怀的器具。
既然他硬要来,就让他得偿所愿来这里找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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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乐齐鸣,歌台舞榭。
平康坊一个普通又平常的夜晚。
“五郎,诸位举杯敬五郎,”崔青阳红着脸,搂着与上次不同的花娘,高举酒斟敬向郑许。
一时间觥筹交错,众人酒酣耳热。
郑许相较上回,兴致高涨不少,他已在紫宸殿见过庆阳公主了,虽只隔了珠链,但说了话,的确是个温和的女子,想来未来除了不能入仕,不见得会有多艰难。
他幼时曾亲眼目睹福安长公主当街掌掴驸马;凶悍的金枝玉叶,低头懦弱的乘龙快婿一直印在他脑海深处,直到他被一道圣旨召为驸马,又亲眼见过庆阳公主,心情经历大落大起。
他面上的笑再也止不住,搂过身旁的花娘,往她的脸颊上重重的亲了一口,这和他未来妻子可不一样,再温柔宽容的公主,都只能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唯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风流快活。
“圣人无子,皇嗣为国之根本,圣人难道不该趁早立嗣?”一男子闯进他们的厢房,醉眼迷离得呼喊着他的醉言。
“滚滚滚,快将这个狂厮拖出去。”花楼的主人,黄四娘此时正在他们的厢房侍侯,闻言大惊失色,忙唤了龟仆要将他拖出去。
谁知这时崔青阳抬手,制止了他们,他晃着酒斟居高临下来到被龟仆压着的男子跟前,笑问:“那依郎君看,圣人该立哪位贵胄为皇嗣?”
“崔五郎!”王岷难得大声呵道。
崔青阳对他摆摆手。
男子虽醉,却还有半分清明,抬手向北方拱手,“自然该立齐王世子,圣人与齐王同胞兄弟,同是先帝子嗣,一脉相承,再合适不过。”
“哦?德王家也有世子,郎君不推荐?”崔青阳接着笑。
“德王只有世子一只独苗,何况德王世子病弱,而齐王就不一样了,齐王府有五位郎君。”男子越发条理清晰,他举起张开的手掌,甚至得意洋洋。
崔青阳摇摇头,“送京兆府。”又示意龟仆将男子拖走。
“崔五郎,”王岷伏上崔青阳的耳,细声道:“如今这事如何谈得,你就不怕惹祸上身!”言罢一只手摁上另一只颤抖的手。
“何止平康坊,除了兴宁坊,北阙坊,永嘉坊不敢当人面谈,其余哪个坊不全是议论这些的,二郎,且安心吧。”崔青阳拍拍王岷的手,用只有他们几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含蓄道:“我断定,必是大郎了。”
而后几不可见的看了眼郑许。
这位大郎就是齐王的世子李奉。
郑许接收到了他的目光,顿时脸色苍白。
陈氏家仆曾经驾马当街横冲直撞。
冲撞的皇亲宗室车架,车架内正是齐王妃。
陈贵妃盛宠,齐王不受圣人待见,于是齐王妃只得忍气吞声,可风水轮流转。
焉知不会到他家。
这么想着,他不由心生怨气,若非郑氏如今式微,嫡兄已然入仕,他又怎会接过尚公主的圣旨。
可眼下还是圣人当政,他也只能按耐心中怨气,捏着鼻子尚这位庆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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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李端端正在试尚仪局送来的嫁衣。
宫娥为她套一层层锦衣,挽了妇鬓,簪上钗环,戴好凤冠。
她本就肤白,深绿色的嫁衣更是衬得她肌如凝脂。
看着铜镜中的美貌人儿穿着凤冠霞帔,李端端不由得羞赧轻笑。
再过一段时日,她就要出降,届时就不是少女,而是少妇。
那日隔着珠链已见过郑许,是个芝兰玉树的郎君,回复陈贵妃的问题时也很是温润,她即将与这样的男子共度一生。
这么想着,脸颊羞得通红。
可又转念想到紫竹林中清修的炤炤……旁的公主入道,那是满足一己私欲,能随意召集才子男宠入幕酣畅,尚能富贵祥和,可她……除非阿耶圣旨,否则一生不能出观。
她不由得叹息,只盼自己出降后能时常偷去元玄宫照料。
宫娥见李端端神色悲戚,小心问道:“大娘,可是何处不满?”
李端端收回思绪,摇头道:“并无,这很好。”
“大娘,可换好?娘娘催您出去呢。”一宫娥拨开珠链向她躬身行礼。
她颔首,由贴身宫娥扶着出去。
端坐在桌案里头的美艳女人见她出来,放下手中的茶碗,赞道:“吾儿承吾美貌,果然清丽秀美。”
李端端向她行礼,陈贵妃摆摆手,话头一转,训道:“庆阳,你虽贵为公主,可素有贤名,出降后不可像其他公主那般,不守妇德,飞扬跋扈,要事事以舅姑为先,夫为妻纲,更要尊重驸马,听明白没?”
李端端颔首,她一向听陈贵妃的,温顺乖巧,这便是陈贵妃最喜欢的性子了。
只是……
“阿娘,女儿出降那日,可否准二娘下山?”她鼓起勇气大着胆子开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