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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 章 命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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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一个声音在召唤着我,一种力量在驱使着我,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把那段鲜为人知的事情写出来。可是,那是最不起眼的小山村,是普通不能再普通的人,平凡不能再平凡的事,我又文笔拙劣,学识浅薄,写出来不是白白浪费别人的时间和精力吗?
但是大树有大树的伟岸,小草有小草的芬芳;大河有大河的浩荡,小溪有小溪的清纯,它虽然平淡无奇,就当是饭后的一杯清茶,劳累后的一首小曲,或许能给你点儿慰藉和思考。
一曲歌谣一段情,
苦辣酸甜品人生。
是非对错成过往,
成败得失烟雨中。
一、命运
火辣辣的太阳当空烤着,人像钻进烘炉里一样,炙烤得喘不上气来。正是小麦收割的时节,“麦收一晌”,成熟的小麦,不及时收割,过了炎炎的一中午,就会掉脑袋。所以全队的男女老少,凡是拿动镰刀的都下地了。
高志远刚一回来,就遇上割小麦。割了一会儿,便累得汗流浃背,腰痛腿酸,头迷眼花。“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苦焦,农夫心内如汤煮……”“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等诗句一齐涌进他的脑海,他虽然知道种地苦,可也没想到这么苦啊!苦就苦吧,谁让他没有读书的命了呢!再苦再累也得受,上天就给他安排了这样的命!
腰痛,腿痛,胳膊痛……身体上就是再痛他都能忍受,最忍受不了是心痛……
他刚刚参加完高考,按他的成绩,升大学应该不成问题。他是同学中的皎皎者,考试成绩始终名列前茅,不用说考普通大学,重点大学也是大有希望的。考完试,老师关心地问他答得怎样?他很自信地说:“还可以。”他确实觉得自己发挥得还可以,答出甚至超出平时的水平。老师和同学们都为他高兴,他也信心满满地回到家乡,等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可是一等到九月初,大学都已开学了,却没见通知书,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只得去学校,去问问情况。
从家乡到县城中学一百二十里路,那时不用说汽车、摩托车,连自行车也很少,所以,人们出外全凭两条腿走路。他起了个大五更,可能是心里着急,一百二十里路,并没觉得多累,下午四点多钟便进了县城。
当他走进班主任隋老师的家门口时,像孩儿见了娘一样,又激动又着急,他多想隋老师见到他,就高兴地告诉他考上了某某大学。可是,隋老师并没有告诉他,而是非常关心地对他说:“看你走得,满头的汗,快擦擦。”说着,便递给他块毛巾,接着又给他倒杯水,“喝杯水,看你嘴唇都干得裂口了。”
他等着隋老师告诉他考试的情况,可隋老师却热心地关心他,不提高考的事,这不仅让他心生疑惑:莫非他没考上?老师才拿话解说,不好意思告诉他?可又一想,不可能啊,他成绩那么好,考试又发挥得非常好,怎么会没考上呢?可隋老师为什么不说呢?他也顾不得什么了,便直截了当地问道:“隋老师,我考得怎样?”
隋老师看了他一眼,他看到隋老师像是心情很沉重的样子,这不仅加深了他的判断,便又问道:“我没考上吧?”
隋老师迟疑了一下,说:“你的成绩那么好,怎么会考不上呢!按你的成绩,考重点大学都没问题。”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才声音凝重地说,“只是……现在考大学得通过政审,你家庭成分是富农,政审没通过,所以,没被录取。不过你也不用着急,人的前途不一定非走大学一条路……”
这无疑如晴天霹雳,炸响在高志远的脑际,他脑子一片空白……隋老师还在语重心长地劝说着他,但他却一句也没听清,他满脑子里都是没考上,没考上!这太出乎他的意外了,他还信心满满地准备去重点大学呢,没想到不必说重点大学,连最差的大学都没有他的份!他是一堆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被狠狠的抛弃了!他像残渣余孽被扔进了垃圾堆!他的前途没了!他的人生没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成分!成分!万恶的成分!读书时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为了争口气,学习比任何同学都刻苦,别人玩耍娱乐的时间他苦读,星期日节假日他没休息过一天……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也确实取得了优异的学习成绩,次次考试都名列前茅。他总想有一天,考上大学,会使他脱离家庭成分的羁绊,走出一片新天地!可万万没想到,连大学的门也没进,就被卡在了门外!就是因为这成分,就是因为这压得他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来的成分!……
过了半晌,他稍稍镇定了镇定,向隋老师告辞。隋老师看他精神恍惚,怕出什么事,说什么也不让他走,让他在他家住。
他婉言拒绝:“隋老师,我去年旺家住。”
隋老师知道他和年旺是同桌,最要好的朋友,就答应了他。但是仍不放心,执意要把他送到年旺家。他极力推辞,隋老师却执意不从,到底把他送了出来。
路上,他才想起来打听一下班里同学们高考的情况,隋老师如数家珍一样,一五一十地向他说了班里某某考上什么大学,某某考上什么大学,年旺考上了哈尔滨工业大学……他听着隋老师的讲述,脑海中闪现着一个个同学那熟悉的身影,他为他们高兴,都考上自己心仪的大学,而只有他却……他不敢想下去,一想就如一把刀插进心脏,疼痛难忍……
走了一段路,他拉隋老师站住,说:“隋老师,你别送我了,离他家没多远了,我自己去。你放心,我没事的。”
隋老师看他恢复了常态,有些放心了,就说:“不管你难受,我一听了也难受得受不了,可这是国家的政策,谁也改变不了,我们只能接受。”他又转变了口气说,“不过,就凭你的勤奋,凭你的聪明,凭你的才智,我相信不会被埋没的,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你要相信这句话。”
他也感激地说:“隋老师放心,你教导了我这么多年,我不会给你丢脸的,即便是做个农民,我也要做个合格的农民。”他强推隋老师站下,一个人去年旺家。
他一路走着,想着大部分同学都升上了大学,他们都沉浸在高兴和喜悦中,可他却像离群的孤雁一样掉队了,眼睁睁地想着平时学习不如他的都远走高飞,而独站螯头的他,却狠狠地摔了下来。这也正应了那句话:爬得越高跌得越重!他知道同学们早已知道了他的情况,可是,即便知道了,除了同情和惋惜之外,又能怎样呢?连他无限崇拜的隋老师都无能为力,何况同学了。他不禁犹豫起来:还去年旺家吗?当然,年旺会像亲兄弟一样招待他,会给他更多的安慰和鼓励,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去了,只会给他心中添堵,何必去破坏他那喜悦的心情呢?可这同学一别,就说不上还能不能再见面了,应该见一见他中学六载的最好朋友,即便是以后下庄稼地见不着面了,也没什么遗憾了。可见了,无疑会给他心中也留下阴影,让他长久挂念,还不如不见的好。……他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不去年旺家,便毅然决然去了旅店,胡乱住了一宿,第二天起早回家。
去时,他心里急,还没觉得怎样累,回来却觉得筋疲力尽,两腿像木棍一样,不听使唤。好在走了一会儿,才不那么难受了。可也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失去了去时的精神。他蓦然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是令人厌恶的社会垃圾,留在这世上也没用,还不如就此消失。……可是,转念一想,全国有那么多下庄稼地的农民,他们不都生活得好好的吗?自己又为什么不能当农民呢?当农民怕什么!干什么不都是一辈子,当农民不过是吃苦受累,有什么下贱的!他还年轻,有的是力气,怕什么!不是说只有享不起的福,没有受不起的罪吗?就当那是地狱,他也要勇敢地跳进去!……
他一边走,脑海里也一边翻江倒海似的翻腾个不停。他想到他在学校下的功夫,三更灯火五更鸡,勤勤恳恳,记得初中时,有道几何题,全班同学都做不出来,去问数学老师,数学老师看了看题,笑着说:“我也不会做,我们一起研究研究吧。”说研究吧,连老师都不会做的题,哪还有学生研究的份。可是,高志远就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越不会的题越想钻研出来。所以,别的同学早已把那题扔在一边去了,他却深深刻在脑子里,一有时间就想那道题。到后来想到什么程度,吃饭时看着圆圆的饭碗却是平行四边形(那是一道平行四边形证明题),睡觉时看着长方形的窗格也成了平行四边形……一想一个多星期,一天晚上,他仍看着窗格成平行四边形,左画一条辅助线,右画一条辅助线,忽然,他眼前一亮:按着画出的一条辅助线去证明,竟能证明出来!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真能证明出来吗?再证明证明,确实能证明出来。难道这么难的一道题,就这么简单地想出来了?他再细想,确实证明出来了。他高兴得真想爬起来去问问老师,看他证明得对不对?可黑更半夜的,怎能去问呢?他只好强压抑心中的喜悦,睡觉了。第二天早自习,他便去问数学老师,把自己证明的方法说给了老师。数学老师看着他笑了,说:“我知道你能证明出来嘛!”原来数学老师会这道题,只是为了鼓励同学们的钻研精神,才特意留了个悬念。可其他同学没一个钻研的,只有他钻研出来了。上数学课时,数学老师说:“我们都不会做的那道题,高志远同学做出来了。现在让他给大家讲讲是怎样证明的。”同学们都热烈地鼓起掌来,他不好意思地走上讲台,给大家证明了那道题。证明完了,数学老师说:“大家该知道高志远同学学习为什么那样好了吧?那就是有敢钻研的不服输精神,有了这种精神,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从此,同学们都叫他“神童”。……俱往矣!“神童”又怎样,不是“神童”又怎样?回家种地,都是顺着垄沟找豆包吃,“神童”不“神童”一个样!……
山坡地的麦子长有一尺多高,密得像马鬃,挑着一个干瘪的小穗,割的人得弯个对头弯——即头和脚快挨到一起了。割一会儿,腰弯得就像断了似的痛。
高志远好在有他的好朋友韩文义和他“一趟子”,所谓“一趟子”就是七条垄,随割随捆起来。韩文义知道高志远刚回来割地,受不了这又苦又累的差使,就主动和他一组,是想自己多割些,让他少割些,让他轻快些。可高志远是一个非常要强的人,怎好意思少割呢?也用尽全力追韩文义,可终究追不上。只见韩文义两腿一弯,两手像女人那穿针引线绣花的灵巧的手一样,看不出一点儿忙来,倒像是玩儿一样,割得却飞快。
韩文义还耐心地教他:“你没听说吗?割地腿要弯,下打镰,手要快,眼要尖。所谓下打镰,是指手抓的庄稼要在割地的镰刀上面,这样才能割快;如果手抓的庄稼要和割地的镰刀平行,那就既抓不多也割不快。你两腿要弯着,不能直着,直着累腰。”一边说着,一边给他做示范,并又不时关心地说,“你不用急,你那么聪明,又肯下力,什么活学学就会,用不了几天,你顺过架来,就割快了。”
高志远按韩文义教的,用下打镰,果然抓的麦子多些,而且顺手些。再把腿弯着,腰不用猫得那么厉害,觉得腰痛差些。看来,割地也有学问啊,隔行如隔山,要割好地还真得向农民好好学习!他按韩文义教的法儿割,可是割一会儿,就忘了,两腿就又习惯性地直起来,手也变成了上打镰,便赶忙又按韩文义说的改过来。可是,即便弯着腿儿割,割一会儿,腰也仍像断了似的痛。而韩文义却很少直腰,他的腰像是弯着也不痛似的,腰弯着,腿弓着,两手忙碌着,灵活快捷地割着。
韩文义和他是儿时的好朋友,韩文义比他大三岁,长得粗粗壮壮,是他们儿时玩伴中最壮实的一个;而他却瘦瘦弱弱,像个瘦猴,但却机灵敏捷。他们儿时玩杀马仗时,他骑在韩文义脖颈上,韩文义两手牢牢地抓住他的双腿,他就像长在他身上一样,怎么动也掉不下来,他便可以在上面和对手任意“撕杀”,拉扯推拥,闪展腾挪,最后,总会把对手“斩落下马”,他们也成了那时耀武扬威的擂主。他们还玩闯拐,那纤弱的他就不上数了,而壮实的韩文义却能打遍天下无敌手,谁都会惧他三分。从那时起,高志远就非常崇拜韩文义,把他当作自己的偶像;而韩文义也把高志远视同手足,情如兄弟,处处保护他,时时照顾他。后来,韩文义因为家里生活困难,读完小学,就回家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养家,从少年起就支撑起家庭的重担。而艰苦的劳动也炼就了他一身本领,扶犁点籽,锄地拔草,割地打场……都是全村数一数二的高手;托坯打墙,编筐编篓……他是师傅;就连谁家修房盖屋打地基找水平,也都非他莫属。当时的条件简陋,找水平甭说用水平尺,连水平尺听都没听说过,他在地基上放条凳子,凳子上放一盆水,水上放个碗,他顺着碗边看去,就能找到了水平,当时,乡亲们觉得神奇得受不了。他是农村的能人,聪明能干,农家本领样样精通,谁都佩服得伸大拇指。高志远刚一回来,就得到他的倾心相助,真感激不尽。
一天下来,高志远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没一点好受的地方。没想到,晚上,身子不能挨炕,只要一挨炕,就针扎火燎疼得受不了。想想,是割地时太热了,他脱了一会儿衣服,韩文义看见,让他立即穿上,说:“你那细皮嫩肉的,从来没晒过,这一晒还不得晒爆皮,那得疼死你。”没想到真应了,好在,没晒多大一会儿,要是晒一天,那就更受不了了。
父亲发现他辗转反侧,以为他累得,便说:“太累了吧?”
他不好和父亲说晒的,怕父亲担心,便说:“是有点累。”
他母亲去世得早,从小他就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既是父亲又是母亲,无微不至地呵护着他。他坚持道:“没事,刚一干,过两天就适应了。”他强忍着身上的痛,不再翻身,过了一段时间,可能是太累了,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