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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14章 指婚 ...

  •   寿宴终于在酉时二刻过后,正式开始。
      因为已经入夜,成个王府内,燃亮一排排染成大红色的牛皮风灯,上头贴着以金纸剪成的“寿”字。夏涛院里的宫灯上头更是绘着精致的八仙过海、麻姑献寿、松鹤延年等吉祥图案,并且散发出清新的草木芬芳。
      王府的仆人、侍女在钟鼎鼓乐声中将菜一道道送上,中间开阔的天井里有舞伎随乐起舞,轻纱舞衣内是妖娆柔美的身姿,吸引众男客的眼球。
      不过我对精致宫灯的好奇,远远大于王府美姬侍妾的艳舞。美人跳舞,看看现代多如乱麻的选美,早就不觉得希奇了。
      把精美别致的宫灯细细研究了一会儿,我开始注意宴会的情形。
      帝后二人位于上位,太子和渊见分于左右,其他宾客按官品依次落座。我和鬼一则坐在渊见身后的次席里。所有女宾也都坐在各自父兄丈夫身的次席里。
      由此可见妇女的社会地位之低下。我在心里嘀咕。
      宾客们齐贺渊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待酒过三巡,场面话应酬话客套话都说过,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
      这时,王府里的婢女送上清口醒神的花茶。盛在细腻洁白菲薄如玉的瓷盅里,碧绿的菊花一朵朵浮在水中央,漂亮得让人不忍一口饮尽。
      这时,坐在上首的皇后娘娘执起银边琉璃盏,轻啜了一口花茶,然后微微蹙眉。一旁的太监立刻会意,忙捧过一只雕花金盏,皇后展袖半掩芙蓉面,将茶水吐掉,并接过宫女递上的素净绢帕,拭了一下嘴角。
      我捧着细瓷茶碗,一边喝茶,一边暗啧,真气派,奢侈!
      就在我腹诽时,皇后一双流光溢彩,不因岁月流逝而稍减其精敏精锐的美目,悠悠望向渊见,徐徐微笑。
      “十四弟,你王府里一花一木,一溪一石,皆可谓京城里顶别致的。只可惜,惟独这一味茶,总嫌逊色,比起轻羽的茶艺,差了不知凡几。”崔皇后淡淡地勾唇,这个动作,在我看来,恁地冷血而熟悉。“今日何以不见轻羽就近伺候?哀家把她送与十四弟,便是怜她机灵体贴,心灵手巧,怎么如此重要的日子,反倒不见她?十四弟莫非是嫌轻羽宫女出身,粗手笨脚,侍奉不周全么?哀家倒甚是想念她的手艺呢。”
      皇后这话问的,看来就似一个关心小叔子的大嫂般。
      可是,我却在她话里,听出绵里藏针的厉害来。
      佟轻羽的下场,太子那厮曾经暗示,皇后已经是知道了的。
      既然都知道了,又何来如此一问?
      渊见是让佟姑娘出来伺候,还是不让?
      不拿国事来讨论,只拿你府里的家务事来做文章,算她狠!
      “回皇后娘娘,轻羽数月以前,不慎失去腹中胎儿,乃至刺激过甚,一时竟得了失心疯,谁也不认得了。微臣无奈之下,只能命府中几位嬷嬷在别院里头好生照料着。并非臣嫌弃轻羽。”渊见镇定微笑。
      我在侧后方,佩服得五体投地。
      脸不红,气不喘,眼不眨,手不抖,连语气都始终是那么淡淡慵懒的恭敬如仪。
      且,将事情舍因而就果,非但显得他情深义重,还将所有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
      高手,真是高手中的高手!
      只是,上首那位崔皇后也不是吃素的,哪里是省油的灯?
      凤目微挑,红唇淡笑,臻首轻转。
      “皇上,十四弟如今已是而立之年,其他王公贵族到了他这个年纪,早已妻妾成群,儿女满堂了。”一国之母,伸出玉手,替英俊潇洒的皇上剥了一颗荔枝,轻轻送到他嘴边,待他吃了下去,才又悠悠道:“十四弟也算戎马报国,想不到至今仍未娶妻立妃,亦无子嗣,这是皇上和臣妾的疏忽。男人在外奔波劳碌,自然希望回得家来,有娇妻稚儿相迎,可以让他完全放下外头的一切。可是十四弟的王府,缺少了女主人,始终,不似一个家,倒象一处行馆了。皇上,您说臣妾说得可对?”
      五官似极了渊见的天佑皇帝,只是捻须微笑颌首,却并不言语。
      “这偌大的王府里,没有一个体贴懂事明白事理的女主人,也是美中不足。弗如,就乘今日寿诞,由哀家替十四弟指婚罢。”崔皇后笑得那个慈蔼。“也凑一个四喜临门。”
      下头有马屁精立刻说:“皇后娘娘英明。”
      崔皇后得体地沉吟。“选谁王爷会中意呢?哀家可不想他日被王爷埋怨,不如,让王爷自己挑选如何?今日到府贺寿的,有不少及笄且尚未婚配的王侯贵胄之女。礼部尚书魏大人的妹妹、镇国公府上的无暇郡主、拓拨氏部的烈姬公主……”
      凡被皇后点到名字的姑娘,基本上都侨脸低垂,掩在团花小扇之后,不知是羞是恼。
      惟独,有一女,镇定地仰起素靥,一霎不霎地望向我们这里。一双秋水寒潭似的明眸里,绽放出坚定无悔的光芒。竟是那样华光四射,让人不忍逼视。
      那样美丽的女子,见过一次,便永难忘记,是有洛神之姿的欧阳如雪。
      一时间,热闹的夏涛院里竟诡谲静谧无比,仿佛一根针落在青玉石板铺就的地上,都能听见声音。
      所有人,都在等渊见的回答。
      渊见只是淡然微笑,一如那个由始至终捻须而笑的天佑皇帝。
      崔皇后见他不接话茬,倒也不恼,伸出戴着镂凤金指甲套的手,自白玉雕龙盏里取过一颗已经剥好的、晶莹剔透的荔枝,放入口中。隔一会儿,将荔枝核吐在一旁的琉璃碗里,以丝帕拭手后,才又慢条斯理地笑问:
      “魏卿家的妹妹柔燃,精研四书五经,擅女红易牙;拓拨氏部的烈姬公主温婉贤淑,亦不失大漠女子的豪爽磊落;镇国公府的无暇郡主如雪,更是冰雪聪明,才貌无双。十四弟若能娶其中任何一人为正妻,都艳福不浅啊。还是,十四弟你早有意中人,所以才看不中哀家替你选的人选?不妨说出来听听,哀家也好替你参详、参详。”
      这哪里是指婚?分明是逼婚,非要渊见在今日做决定嘛!我吃光自己眼前的冬瓜皮野菜虾泥卷,菲薄如纸、剔透如玉的冬瓜,清香四溢的时鲜野荠菜鲜虾末的馅,几丝胡萝卜条,沾上特制的虾籽酱,齿颊留香之余,让人回味再三。
      一旁的鬼一,悄悄将他那份白玉荠菜虾泥卷推到我手边。
      “谢谢鬼大哥。”我悄声道,停止对上首那位大有皇长嫂如母,要一言定渊见终身的女人的腹诽。
      这是渊见的问题,必须由他解说。他最好懂得拒绝,否则,我要他的王府鸡飞狗跳,人畜不宁!
      仿佛是感应到我心中角恶狠狠的诅咒,渊见淡淡低笑。
      “回娘娘,臣并无心上人。”
      没有心上人?那么我算什么?自愿留下来的免费义务特别护士不成?哼,看在你是为了应付那妖妇的份上,不跟你计较。
      我又夹起一只虾仁酿豆腐塞进嘴里,用力咀嚼泄愤。
      “既然十四弟并无心上人,那就由哀家替你决定吧。弗如,就拓拨氏部的烈姬公主罢。”
      一旁的司礼太监立刻拉长了尖细的嗓音,道:“寿王朱孝则,烈姬公主拓拨月,还不上前恭领懿旨?”
      渊见悠然起身。
      其实他是忍着伤痛罢?我猜。因为他的脸色比平日更苍白,几乎要透明般,毫无血色。但,就是这样,他看上去仍是如此镇定从容。
      淡淡拱手,他徐徐回绝。
      “请恕臣不能接旨。”
      顿时,夏涛院里一片死寂。而被当众拒婚的烈姬公主更是容颜微白,眼神怨怼。
      没有人想到一贯沉冷的寿王爷会当众抗旨。
      “哦?你倒给哀家一个理由。”皇后的声音,还是那么祥和。
      “臣自幼体弱,加之后天备受重创,乃至一身病骨。看过名医无数,皆说臣能活至今日,乃佼天之幸,无人敢肯定臣能否见到新一天的朝阳。似臣这样有今日无明朝的药罐子,从未想过娶妻生子。臣不想耽误了哪家闺女一生的幸福。”他淡然自若地说。虽然是官方说辞,可是,用他幽远的眼神与低邈的声音,使这番话听起来格外诚恳。
      上首的皇上闻言,微微叹息。
      “十四弟,朕这些年实在是疏忽,让你为国事奔波操劳,竟忽略了你本就羸弱的身体。皇后说的有道理,但朕不逼你立刻在王公大臣之女中挑选王妃。你先在王府中将养身体,待身体大好,朕再与皇后为你挑选一位称心如意的王妃。这期间,十四弟你就莫担心国事,兵部里的一切事务就暂时交由墨慎代为掌理罢。”
      “臣谢主隆恩。”渊见拱手欣然从命。
      夏涛院顿时一片静寂。
      我在后面暗暗竖起大拇指,厉害!实在厉害!三言两语已经解去寿王爷手中的实权,不费吹灰之力,比之太祖“杯酒释兵权”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算是见识到了真正的帝王权术。
      好好一场寿宴进行到这里,即使未曾不欢而散,场面上也总冷淡下来,不复早前的热烈气氛。是故,又寒暄数句,帝后便摆驾回宫。来宾们多么懂得看风使舵,也先后借故告辞。
      紧张热闹了一日的王府,一下子便冷清下来。
      渊见一直面带淡然微笑,眼中是不形于外的不屑蔑视,静静注视世态炎凉。
      他不在乎,我知道。
      因为他在乎的人,早已逝去。
      不在乎生死荣辱的渊见,但愿我的小人步数能成功加强他的生存意志。
      但愿。我向十方神佛祈祷。
      “王爷,夜了,您早些歇息罢,此间交给老奴收拾。”大总管福荣走上前,态度始终恭敬,丝毫不受稍早气氛的影响。
      鬼一在旁轻轻伸手扶住渊见的手肘。
      渊见没有拒绝他的搀扶。
      “本王乏了,你们收拾妥当了,也都歇了罢。”
      “是。”

      回到寿泽院,我检查过渊见的伤口,确定没有大碍,趁福江魉忠伺候他净身时返回自己屋中。
      喜云伶俐地送上温水,供我洗去脸上的化装。
      马文才渐渐消失,铜镜中的,又是一张清水脸。
      喜云在一旁捂着嘴笑,大抵是觉得前后反差太大。
      “把洗澡水备下你就下去罢,忙了一天,早点休息。”我打发喜云下去,想好好泡个澡。在这个时代即使不存在温室效应带来的全球变暖问题,但炎炎夏日,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即使是纯天然织物,也难免一身粘腻。按摩浴缸花洒淋浴是想也不要想的,能在顶好的特大桃心木桶里泡个花瓣澡已经是超级享受。
      还没来得及宽衣解带跳进浴桶,已经听见外头的细微响动和鬼一的出声质问。
      “谁?!”
      咦?这么夜了,什么人胆敢不经通报便擅闯寿泽院?我放心不下,解开一半的丝绦,又系了回去,走出内室,绕过外面堂间的屏风,推开门。
      果然,月夜中,一名着天青色袍服的男子,悠悠站在渊见门前,鬼一仗剑挡住他的去路。
      见自己被拦住了,此人倒也不恼,只是“唰”一声展开手中的玉骨折扇,轻声淡笑。
      “好忠心的奴才,连本宫的路也敢拦。十四叔手下的,真是不容小觑呢。老五,你说是不是?”听不出喜怒,只是一径的幽魅。
      暗处里,传来一个男子耿直的回应:“是,殿下。”
      啊。我暗暗低噫。
      来人,竟是去而复返的当朝太子。
      只是,稍早他的母后才在众人面前挑拨了事端,致使皇上当众削了渊见的实权,何以他又要轻衣简从夤夜来访?来当面嘲笑渊见不成?
      太子之于渊见,是敌是友,我始终琢磨不透。
      “鬼一,退下。”里头,传来渊见淡淡的声音,沙哑渐消,醇厚如故。“殿下,请进。傩,你也来。”
      听起来精神不错,我放了一半心,也不理太子闪过幽光、邪肆狭长的眼,老实听话地走过去。既然被点名了,便光明正大过去旁听罢。
      房中,弥漫着中药特有的辛中带甘的苦味。一张青藤软榻上,渊见和衣而卧,黑色头发披散在月白上衣料上,双眼微阖,长而浓密的睫毛在颌骨上方投下淡淡阴影,有种颓靡而妖异的美。精致的镏金烛台上,蜡烛火光摇曳不定,映得地上人影也忽长忽短。加之太子幽魅的笑眼,气氛更是格外诡谲。
      “傩,扶我起来。”良久,渊见逸出浅浅叹息。
      我立刻以标准大太监李莲英的姿势趋近软榻,只差没拍腕子抖袖高呼一声“喳”。谁教我生生欠了他呢?
      扶起渊见,我对古代软榻不能自如调整靠背角度一事暗自头疼了一秒,然后,也不管敬不敬的问题了,侧坐下来,以自己的肩,做渊见的倚靠。
      “其他人都退出寿泽院罢。”渊见淡淡吩咐。
      我虽然人在屋里头,不能亲眼得见,但也晓得,顷刻间,保护此间安全的王府内卫,已经撤了个干净,连守在外头的鬼一魉忠也都退出深寂的一进宅院。
      “老五,你也退下。”太子摇着折扇,也把自己的贴身侍卫遣开。
      “殿下深夜前来,臣不客远迎,还请殿下恕罪。”渊见微笑。
      “十四叔,现在只得你我叔侄二人,皇叔还同侄儿这样客气,实在太见外了。”太子自动自发替自己觅了张舒适的椅子,坐了进去,一副准备彻夜长谈的模样。
      “不知太子夤夜来访,所为何事?”渊见淡淡回避了叔侄关系的话题,笑问。
      “侄儿有几事不明,想请教十四叔。”太子倒是全然不介意渊见刻意的规避,始终噙着一抹笑纹。
      只是,他的笑,终是透着一股子冷酷的况味。
      和渊见果然是三代以内的近亲,连表情,都那么相似。
      渊见,在动了杀机时,也是这样的笑容和冷眼。
      虽则好看,我却不喜欢。
      “哦?”渊见仿佛感觉到我心中不乐,抵在软榻上的手,轻轻覆在我手背上。“殿下请讲。臣一定据实以告。”
      “侄儿不明白,以十四叔你的作风,怎么会当众顶撞母后,抗旨拒婚?母后指给你的姑娘,无论如何,都是上上之选,十四叔任选一人,都是好的。何苦同母后作对?”
      我感觉覆在我手背上的手紧了紧,然后,听见渊见浅笑的声音。
      “因为臣担心王府里的荷花池不够大。”
      啊?饶是镇定如太子,也不禁为这样的回答错愕不已。
      而在渊见身后当靠背的我,已经忍笑忍得快要内伤。
      算他狠。这么冷的笑话。
      可是,心头仍不免浮上甜意。他是牢牢记得我要把他的姬妾都用鸩酒毒死投到荷花池里的戏言罢?
      那厢,太子狭长的眼,眯了眯。一直悠闲摇动折扇的手,停了下来。
      “倘使十四叔是怕他日连累了魏姑娘或者如雪,侄儿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拒绝烈姬公主?她是拓拨氏部的公主,即使与我族联姻,仍可以遵循他们的习俗,将来仍可以另觅良人,不必独守空闺到白首。十四叔当众拒绝她,便是公然不给拓拨氏面子,岂非是替自己竖立一个劲敌?不但替自己竖敌,还落人口实,一并失去手中兵权,侄儿不明白如此浅显道理,十四叔怎会不省得,又怎会犯下这等错误?”
      事到如今,太子已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臣即使今日答应了,娶了那位公主,又如何?不过是逃得过一时。他日,旁人还是可以找出别的借口,置臣于不忠不孝不义。到时臣便不只落得似今日这般削权圈禁的下场,恐怕会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罪名了。到得彼时,整个拓拨氏都难逃牵连,臣以为,殿下应比任何人都知道。”渊见好听的声音,低低述说着血腥的话,竟透出无比的凄凉来。
      他们两人,包括旁听的我,都知道,那个“旁的人”是谁。
      太子垂下眼。“十四叔是责怪侄儿当年的所作所为么?”
      渊见不语良久,才幽幽太息。
      “我不怪你……要怪,只能怪你我错生帝王家……”
      “……那么,十四叔是打定主意,要一意孤行了?”太子复睁开一双与渊见似绝的眼。
      “殿下,这世上,值得臣执着之事,已不多了。”稍早,那个流露出淡淡哀伤和亲情的渊见,在称谓变化的同时,一并消失在空气中。
      “那——王爷可知道本宫也有要执着之事么?”顾念叔侄亲情的太子,也消失了。这一刻,这个邪魅的男人,已经恢复本来面目——一国储君。
      两双相似的眼,四道不悔的眼波,在空中交会,激出电光。
      这是两个心意已决,并且将彻底执行的男人。
      “罢了,十四叔,你好自为之……我只是不想再看见伤心的冉惟……”话音渐悄,穿天青色便服的太子,径自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太子离去,整间华屋中,只余我与渊见。
      他静静靠在我肩上,不动不语良久。
      我也不催他,也不知说什么好。有时,最好的安慰,不过是无声地陪伴。
      又不知过了多久,渊见轻道:“傩,去睡罢。”
      咦?赶我走?
      “我先扶你回床上去。”我淡淡说。
      撩开重重幔帐,扶着他慢慢走近床边。
      “傩,你不问我么?”他将半数重量压在我肩上。
      “为什么?”若是三个月前,我会答说“王爷想说了,自然会说”,可是现在,我知道,他最需要找个人来同他分担深藏在心底的痛苦无奈。所以,从善如流。
      他低低笑了起来,在安卧于床榻或,轻拍身侧,示意我陪他。
      我也老大不客气,大被同眠也不是一次了,这个位置,我占得理直气壮。
      “你可知道皇后今日指给我的,都是什么人?”他将我的头,揽近胸膛。
      “王公大臣氏部之女。”
      “不仅仅如此,这三人的父兄都是最忠心不二的保皇党,并且,为官正直清廉,为人又谨慎,并不张扬,所以,朝中一干外戚即使有心寻衅滋事,也捉不到把柄错漏。可是一旦其中任何一人与我联姻,情况便大大不同。我是兵部尚书,虽不及天下兵马大元帅,但手中也握有燕云九州同京城的兵权,不可谓不是外戚党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晚有一天,他们会罗织罪名,构陷于我。到那时,就是九族同株的下场。”
      我“啊”的一声。好狠毒的连环计,倘使接受指婚,那么他日就要连累许多无辜;不接受指婚,便顺势将渊见削权圈禁。
      “我不怕死。”渊见又拥紧我一些。“然要死得其所。如果,只得我一人被构陷入罪——这满府上下的人,大不了陪我一死,且有你陪我——而能保全其余三股保皇势力,便可由燕云九州的将士和朝中大臣上书弹劾一力要求置我死罪的人,毕竟我功在朝廷,对皇上忠诚不二。倘使外戚党从中作梗,弹劾不了了之,那么燕云九州就会起兵,到时与京畿里应外和……”
      造反?我抬眸看他。
      他悠悠笑了。“不,只是要求皇上废除崔皇后,铲除外戚,改立襄王爷朱允聪为太子罢了。”
      我听出来了,这是他由衷的笑声。他是一早已经谋划好了,只等一个适当的时机罢?所以他生无可恋,所以他全不怕死,因为他的死,是推动这一场政变的契机。他要以自己的死,清洗朝廷内外的污浊。
      我是不是该鼓掌称赞?
      可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觉得他的牺牲有多么伟大?
      为什么?
      “傩,你知道么,墨慎、冉惟共我,少时,同在宫中,由一个师傅教导,学文习武,亲厚无比。”渊见以手指轻轻抚摩我的耳垂,声音中有无限悠远缅怀,却,不得不舍的莫可奈何。“那时,德妃娘娘的宫中,总是充满孩童的欢声笑语。即使,我自幼体弱多病,也能感受到那种生机盎然的气氛。墨慎、冉惟还有如霆、如霜也顾念着我,不会自顾玩耍,忽略了我。知我经不得久晒,他们便陪我在雕花回廊下头弈棋,说些其他宫院里的见闻趣事,务必不教我觉得厌闷。可谓兄友弟恭。若然,我们可以不必长大,又或者,不是生在帝王之家,这样的幸福,大抵,可以维持得长久一些罢?”
      低回的嗓音,在这样的夜里,格外凄冷。
      假使,从未得到过那样的幸福,今日,他也不会这样痛罢?
      因为拥有过,因为幸福过,因为呵,所以一旦美景良辰一去不再,现实才显得分外的残酷与丑恶。
      “可惜,人终究要长大。在那金碧辉煌的禁城之内,谁也逃不脱宫闱倾轧,权利争斗。我们都身不由己,悉数被卷在巨大漩涡中,不得脱身。”
      我伸手,紧紧握住渊见的手。不,趁一切未成定局,你还来得及脱出升天!
      他沉声低笑,胸膛震动。
      “可知道我为何一次次自鬼门关返回,苟活至今么?因为十年前,我替皇嫂挡下刺客那一击,几乎性命不保,缠绵病榻一年之久,才能自己下床走动。皇上因此推迟了立储一事。也就是这一年,给了有心人太多时间,在后宫大肆动作,铲除异己,收买人心。就在我大病未愈时,有一日,墨慎派人冲进冉惟府中,搜出龙冠龙袍,里通外国的信函。而检举冉惟的,竟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工部侍郎嘉桐。言之凿凿,铁证如山,落实了冉惟意图谋朝篡位的野心与罪名,立刻打入天牢,任何人没有皇上手谕,不得探视。连皇嫂想见亲儿一面,也是不许。可笑,凡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陷害,可是,却找不出一丝一毫反驳的证据。我得知消息,拼着一身病痛,也教家人抬着我,想进宫向皇上求情,着大理寺彻查此案,断不能这样草草定罪。可是,皇上铁了心,谁也不见,而是着墨慎全权处理。他是那个女人的儿子啊,他怎么会救冉惟?!我长跪尚阳门外,只盼皇上能回心转意,盼来的,却是皇嫂为救冉惟一命,不惜向皇上请旨自尽,只求皇上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放冉惟一条生路的消息。你不知道,当我知道皇嫂三尺白绫自缢身忘的确切消息时,是怎样的自责与万念俱灰。
      “那是我人生的转折罢。让我明白,一个文不成武不就、没有实权的王爷,就连自己最敬爱在意的人,也保全不了。我知道自己不能倒,我要救冉惟,就不能慌乱。后来,皇上在救不得最心爱的德妃后,下旨褫夺冉惟皇子身份和封邑,扁为襄王,远谪金陵,永世不得返京。即使这样,也难绝悠悠众口,始终有人记着冉惟曾经妄图谋朝篡位。虎视眈眈,想置冉惟于死地者大有人在,我不能不为冉惟打算。他太善良,学不来这等尔虞我诈,那么我来。
      “事后,我几经辗转,查知与冉惟里通外国,书信往来的人,你决想不到是什么人。”渊见苦笑。
      “耶律氏部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么?”我猜。早在京郊感业寺,初见单非愚,便已经觉得奇怪,留一个氏部之子在京畿做质子,历朝历代不是没有,可是都事出有因。现在,可以肯定了。
      渊见听了,微笑。“傩,你若是男子,必可出将入相。”
      “我才不要。我顶好做一个不事生产的女子,有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为我挡风遮雨。我可不爱颠沛流离、三餐不继的日子。所以,麻烦王爷你,千万莫教我跟你过苦日子。”
      “亏你将这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渊见侧首吻一吻我的额角,笑眼如丝。
      “在王爷你跟前,我若将这点心思藏掖着,那可真是看不起王爷你了。”我也笑。知道他心中的苦,也知道他心中的打算,那我的计划更是要实施,断没有教渊见为着一段旧日亲情白白送命的道理。现在,要先哄得他这寿星开心,安生睡一觉才好。
      “傩……”他唤我,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温柔。
      “嗯……”我也软软地应。
      “今日是我寿辰呢。”
      “我知道。”
      “我收了朝野上下不少礼物,却偏偏,独缺一人。”
      “谁?”好困,绷了一天的弦,眼下松了,顿时人也迟钝了。
      “你呢。”渊见又轻轻吻我。
      我打个哈欠,在他胸前蹭了蹭脑袋。“先欠着,等你的伤痊愈了,我有超级惊喜送你。”
      “……好,我等着……”
      相拥,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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