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的雨靴》李檀栾

2、清水的雨靴

　　吃饭的时候，外面突然乌云重重，不一会儿就又下起了雨，风一下一下猛烈击打着窗户。
　　不知道为什么，李清水有些担心。
　　那个男生，应该已经到家了吧。
　　“最近是梅雨季，估计会连着下很久的雨。”姑父夹了一只鸡腿给她，“清水，今天就住这吧，雨这么大，也不好走。”
　　“耶！”
　　表姐高兴地喊了出来，被姑姑一个眼神瞪了回去，“淑女一点。”

　　晚上，李清水和表姐躺一起睡觉。
　　表姐身上香香的，有种水果的味道，和奶奶不一样。
　　表姐的床也软软的，枕头像果冻。
　　“清水，你知道吗，我一点儿都不想相亲。”表姐侧过身来，一只手臂抱住了李清水。
　　“因为要淑女一点？”李清水开玩笑道，表姐乐出了声。

　　可能是外面的雨声太吵了，这一夜李清水睡得不太安稳。
　　半夜打开手机，看见爸爸发来了一条消息：
　　“妈妈的手术定在月底，你有时间吗？”
　　李清水没有回，因为不想回。
　　而且这件事并不会因为她不回而发生任何改变。

　　第二天，表姐讨厌的相亲日到了，姑姑一家人先开车把李清水送回奶奶家。
　　李清水朝表姐做了个加油的手势，表姐恼羞成怒地瞪了李清水一眼，然后和她挥手告别。
　　其实李清水知道，表姐不是反感相亲，而是反感不能做自己。
　　在相亲的饭桌上，她不是她本人，而是父母的职业和家庭的条件。
　　如果再有，就加上她的长相。
　　不过表姐长得好看，这点自然是不用担心的。
　　李清水既希望表姐相亲成功，能够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又希望她不要这么快成功。
　　那样的话李清水和她的差距就更大了，在大家眼里。
　　李清水是无所谓，但她又没法完全无所谓。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李清水都在看电视剧。
　　她没有朋友。
　　和朋友出去聚会要花钱，李清水没有钱。
　　或者说没有多的钱，她的钱要用于接下来的学费、住宿费还有吃饭。
　　奶奶的岁数大了，这两年越来越爱重复着以前说过的话。
　　这会儿，奶奶又从电视背后拿出一本相册，给李清水一一介绍着里面的照片。
　　每张照片背后具体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奶奶都记得，一张照片可以说上五分钟。
　　李清水突然想起来小学一二年级的语文看图写话，她每次都可以拿满分，看来是有这个基因在的。
　　讲完了所有的照片后，李清水一如往常地拍手捧场。
　　奶奶从相册封面背后的夹层里拿出一张照片，是90年代的影楼风写真。
　　她抚摸着照片上的人的脸，又摸了摸李清水的头，长叹一口气后，说道：“清水啊，有件事情奶奶得告诉你，本来是想等到你结婚后再说，但我怕自己活不到那个时候……”
　　“奶奶，你别这么说。”李清水连忙抱着奶奶，不想让她继续讲这些话。
　　“清水啊，人总会死的。”奶奶温柔地拍了拍李清水的胳膊。
　　“我不管，你不准死。”李清水赌气道。
　　奶奶把照片递过李清水的眼前：“看。”
　　李清水看着照片上的女人，心里已然有了数。
　　“这个啊，是你的亲生妈妈。她生完你就去世了，然后你爸在我的逼迫下再娶。我以为她会对你好的……”
　　“她对我挺好的。”李清水轻声道。
　　“她对你只能算不坏而已。不关心你的学习，从来不去开家长会，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买过给你，连过年都没想过把你接到家里一起。”奶奶越说越激动，李清水擦掉奶奶眼角的泪，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
　　“没事，我跟奶奶在一起，开心。”
　　“可是你不可能永远跟着我啊。”
　　“我不，我就要永远跟着你。”李清水再次抱着奶奶，脸上却不知何时已有泪水。

　　其实关于妈妈的问题，李清水打记事起就已明白。
　　奶奶觉得李清水爸爸还年轻，孩子又太小，需要人照顾，因此逼着爸爸再婚。
　　结婚后妈妈在李清水五岁那年生下了小弟弟，然后家里要装修，就让李清水去奶奶家住了。
　　可是房子装修好了，妈妈却没叫李清水回去。
　　后来为了赚钱，爸爸跑到越南做生意，李清水和妈妈的联系就更少了。
　　没有人告诉李清水，妈妈不是她的亲生妈妈，可是李清水一直都知道。
　　四岁的时候，幼儿园的生活老师说，她肯定不是妈妈亲生的。
　　五岁的时候，奶奶后院的邻居阿婆说，妈妈有了弟弟后就不要她了。
　　后来上小学，班主任问李清水为什么每次家长会都是奶奶去，语文老师说她写的关于妈妈的作文没有真情实感。
　　爸爸听说后，特意和在小学当班主任的叔叔打招呼，她便成了名正言顺不用家长来学校的学生。
　　再到初中的一次家庭宴会上，弟弟说太闷了，李清水便陪他出去透空气。
　　他拉着李清水的手，说要讲一个小秘密，要她蹲下来。
　　李清水听见弟弟附在自己的耳边用气声说：“姐姐，我偷偷告诉你，妈妈说你不是她生的。”
　　李清水忘记了自己当时的反应，但很明确的一点是，她一点都不惊讶。
　　李清水摩挲着弟弟滑滑嫩嫩的小手，小时候妈妈也是这样摩挲着她的手的。
　　虽然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妈妈自己说不定都忘了。
　　她笑着对弟弟说：“姐姐知道了，我们回去吧，不然大人该着急了。”

　　很快就到了李清水去上第二节琵琶体验课的时候。
　　依然是雨天，她带上了爷爷的长柄大伞。

　　这所机构有两层，第一层是前台和一些钢琴教室，第二层有一间大的舞蹈教室和几间民乐教室。
　　所有的教室门都是透明玻璃的，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的人上课的状态。
　　因此，哪怕是体验课李清水都不敢划水。
　　她进门后，把伞放在门口统一的筐里，经过前台后就是楼梯。
　　刚迈上两级台阶，李清水突然发现楼梯边上的教室里，之前见到的那个男生正在弹钢琴。
　　他弹得很专注认真，可惜几间教室连着声音太杂，李清水不能分辨哪道旋律出自他的手。
　　但李清水想，一定很好听吧。
　　正在她出神之际，男生似是发觉有人在看自己，突然抬起头看了过来。
　　李清水有一种做坏事被抓个现行的感觉，心虚地就要跑。
　　谁知不知道是楼梯太湿，还是李清水鞋底太滑，跑了几步后脚猛的一崴，就这样被地心引力无情地从楼梯上拽了下来，一路摔到了底。
　　“同学，你没事吧？！”前台的老师听见动静连忙跑来查看情况。
　　李清水痛得说不出话，只是忍着摇了摇头。
　　男生也从教室里出来了，没想到这么尴尬的一幕要被这么多人见证。
　　明明身上背上脚上都痛得要死，但李清水的注意力却被男生脚上的雨靴吸引。
　　穿在他身上竟有一种不违和的喜感。
　　一想到他刚才那么帅气十足地弹琴，底下踩踏板的脚居然穿着一双有小熊图案的蓝色雨靴，就有点好笑。
　　脑海中的画面让李清水忍俊不禁，一时间没控制住自己偷乐的表情，偏偏忍痛的五官还紧绷着，一时间哭笑皆不是。
　　“你，要不要紧啊？”男生蹲下身来询问。
　　突然凑近的气息令李清水有些举手无措，想要挪开些却被脚腕处的痛觉袭击，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这样可不行，同学，你得先去医院。”老师扶着李清水慢慢起来，男生也帮忙架着李清水。
　　“能走吗？”男生皱着眉，语气却十分温柔。
　　可惜李清水的脑子被痛感霸占，根本无法享受这一时半会儿的温柔乡。
　　她抿着嘴巴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虽然不想麻烦别人，但她自己确实不行。

　　再次接受一个人的雪中送炭，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堪。
　　譬如此刻，男生背着李清水，李清水撑着伞。
　　还好她的伞够大，能够把两个人都撑住，就是风也有点大，挡不住雨纷纷飘进来。
　　男生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李清水小声问道。
　　是不是她太重了？但她一向算偏瘦的，上次称体重不过90斤，应该还好吧？
　　可是男生前面还背着他们两个人的包，加起来肯定很重。
　　“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李清水拍了拍男生的肩膀，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不用，”男生摇了摇头，“只是你把伞压得太低了，我看不见路。”
　　李清水听完急忙把伞举得高一些：“对不起啊，我是看雨都风刮进来了。”
　　“没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清水似乎听见男生笑出了声。
　　“你叫什么名字啊？”她好奇道，毕竟人家都帮了自己两次忙，居然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不太好。
　　“程澈。”男生的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
　　“我叫李清水。”出于礼貌，李清水也报上了自己的大名。
　　“很好听。”
　　“什么？”风有些大，李清水听不清他说的话，把头埋得近了些。
　　“没什么。”
　　好吧，但他们两个现在也算正式认识了吧，难不成还要和上次一样一路无话吗。
　　“程澈，”李清水决定由自己开启话题，“你为什么总是穿着雨靴啊？”
　　这年头，会穿雨靴的年轻人可不多。
　　男生没有马上回答，可能是在思索。
　　“我小时候听过一种说法，穿雨靴的人会更勇敢，因为他们要踩着阴暗和湿冷往前走。”
　　果然是男生，这是李清水不理解的中二病。
　　于是李清水反问道：“可是就算不穿雨靴，该走的路还是要走啊？”
　　“是啊，”男生笑了笑，“所以是小时候嘛，现在养成习惯了，下雨天不穿雨靴的话就觉得迈不开腿。”
　　“我绝对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啊，”虽然李清水知道他不会有这种想法，但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只是我个人不太喜欢穿雨靴，太麻烦了。”
　　“哈哈，那现在我背着你，我就是你的雨靴，不麻烦吧。”程澈笑道。
　　前面忽然开过一辆车，远光灯亮得人睁不开眼，李清水眯着眼在逆光中看见程澈的一点侧脸，带着灿烂又玩味的笑。
　　李清水当然也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便接着他的话：“当然不麻烦了，现在那些阴暗和湿冷的路，都让你帮我走了，不是吗？”
　　“那以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