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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故人 ...

  •   不知多少道声音在耳边叽叽喳喳地吵着,声音不大,却切切察察极为恼人。弈春恒多少感知到了些他们的情绪:戒备,不安,犹豫。她醒了,但没睁开眼。
      她凭着昏迷前的经历推断出自己正身处于下水道中,因井盖没盖上跌了进来,周围令人作呕的异味也证实了这一点。但这种地方居然有人,而且是很多人,很多不同年龄段的人。
      不是波兰反抗军就是犹太人。
      弈春恒想到这,更加焦虑——不管是哪一种,他们现在定然警惕敏感,而她这么一个身溅血污怀藏利器的异族女性突兀地出现在这,定然会令他们怀疑。
      那他们会怎么处理她?
      她在揣摩着他们的心思,他们也同样分析着她的。
      隔着一圈人,帕斯托莫姐弟皆是神情严肃地盯着弈春恒,低声交谈着。
      “太突兀了。”亚历山大在他姐姐耳边低声说,“这一片早就被清空了,况且她掉下来的那个井口那么偏,德国兵巡逻都懒得往那边走……”
      “我知道。”他姐姐简短地打断了他的话,显得有些不耐烦。这不怪她,毕竟任谁把差不多的话翻来覆去地听了六七遍,都是会失去耐心的。
      “是的。”她重复着亚历山大的话,“这个女孩身上溅了不少血迹,拿着刺刀,抱着大衣却不穿,每件衣服都是不错的料子,皮肤细腻,怎么看怎么不是会落魄的样子;她是黄种人,国籍为中国,但德国人给了她等级不低的通行证。是的,她身上满是疑点绝非无害,但亚历山大——”
      他姐姐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那不是你直接给她泼醒审问然后灭口的理由。如果你这样做了那你和那些德国人有什么区别?你需要——你要干什么?!”
      亚历山大设理会她的问话直接分开那一圈人走到弈春恒面前,蹲下,粗暴地抓着她的头发把她向上扯。
      头皮一阵阵剧痛,弈春恒装昏装不下去了,猛地睁开眼,又气又恨的一拳就这么砸在亚历山大脸上。
      亚历山大完全没有防备,被打得耳里嗡鸣不绝,眼前一阵阵发黑。但他反应极快,一把将弈春恒推得又倒回地上,再一脚踩在她胸口。
      弈春恒又惊又惧,奋力想把他掀开却未能如愿。她又气又急,再加上好久没能正常休息,情绪几度剧烈波动,竟是一口气没喘上来,又晕了过去。
      “你把她踩死了?!”亚历山大身后传来一声愤怒的质问。
      “不可能!”亚历山大反驳着,用更强硬的语气来掩饰自己的心虚。他蹲下来探了探弈春恒的鼻息,回头对他姐姐说:“没死呢,还有气。”
      “而且,她怕是早就醒了只是在装晕而已!”
      没有回答,他姐姐似乎完全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她定定地看着那个中国女孩。

      “他们让我们认真给他们工作,不要试图反抗或逃跑,中间夹杂着各种谩骂。总而言之,全是警告。”
      和她并肩站着的女人用英语告诉她。
      弈春恒眨了下眼,说了句“谢谢”。
      “另外,我叫弈春恒。”
      女人似乎没想到这么一个看上去涉世未深,根本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姑娘会完全不顾周围虎视眈眈的看守与她对话,过了一会才回答:“我叫……你叫我简妮娅吧。”

      “他们让我们脱衣服,把一切值钱的东西都交给他们……一群强盗!你藏什么呢?!”简妮娅见弈春恒把那个两个手掌大的袋子往衣服里藏,说,“没什么好藏的,钱在这里没用。”
      “不是钱。”弈春恒有些费力地组织起语言,“那是我的……证明我这个人存在的东西,不能扔下的东西。”

      “你在写什么?”
      “日记。”
      “为什么要写日记?”
      “我不能丧失时光流逝感。”
      我需要努力地活着。我不想死。我认为在某一个时间点到来之后我一定会获得自由,在那之后,我要披露这里的一切。
      弈春恒那样想,但没说,也没写出来。
      简妮娅耸耸肩,没再问。

      “我害怕。我第一次见到人清清楚楚地死在我面前。”
      “别怕。”

      “她怎么了?”弈春恒指着那个昏倒的女人问。
      简妮娅皱了下眉:“等我打听一下。”
      片刻后,她告诉弃春恒:“怀孕,有孩子了。两个多月。”

      “那个军官——让你没继续挨打的军官是这个集中营的指挥官的副手,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指挥官让他告诉打你的那个人,别打得那么狼狈。呵!”简妮娅冷笑,“你那块布洗了吗?别想水脏不脏了,有水已经很不容易了。”
      弈春恒啃着面包块,假装没听到。然后就被拍了脑袋。
      “嘿!清醒点!”
      弈春恒控诉地看了她一眼,到底洗起了那布片。

      弈着恒听见简妮娅在尖叫,她背背一阵发凉,偷偷抬眼看过去。
      简妮娅被一个看守往远离劳动场地的方向拖去。她剧烈地挣扎看,愤怒地吼叫着。
      突然,一声枪响。
      她不动了。她的身体被扔在地上,被一脚踏过。
      明明相隔那么远,可弈春恒看得分明:她怒目圆睁。
      “简妮娅……”她呢喃。

      她从乱梦中苏醒,呆呆地盯着下水道顶。
      有一个道熟悉的女声在一旁叽叽喳喳地用她不熟悉的语言说着什么,于是弈春恒偏过头去。
      她愣住了。
      那个女人一头卷发金黄柔顺,被利落地扎成了马尾;她容貌明艳昳丽,双眼皮大眼睛,双瞳湛蓝。
      那是简妮娅。
      她们曾在集中营中相互扶持,但她们现在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而且她的身份不清不白……
      “你好,请问这里是哪?”弈春恒最终谨慎地用德语发问,各中辛酸,有且只有她自己才能说清道明。
      “你是谁?”对方不答反问。
      弈春恒短暂地犹豫了片刻,在对方将再次开口前回答:“弈春恒,中国人,在拒捕时失手杀死德国人,逃跑中因不熟悉地形误入了——那是给犹太人准备的隔离区吧?然后因疲惫饥饿等一时不察掉入下水井口,接着的,你应该都知道。”
      “因何拒捕?”对方接着问。
      弈春恒没回答。
      “做生意讲究有来有回,交流讲究信息对等,所以,你也该介绍介绍自己。”她冷静地说,为了将自己放在一个不至于太过仰视对方的高度。
      对方沉默了一会,然后说:“简妮娅.尼斯克尔,但请在平日称呼我为叶卡捷琳娜.帕斯托莫。”
      弈春恒皱了下眉,片刻后了然一笑:“波兰人借了苏联人的身份去和德国人打?苏德两国现在关系还不错,两边一交换信息就扒出老底了,有什么用?”
      简妮娅抿着嘴,瞪着她,不置可否。
      弈春恒刺了她一句,小出了一口胸中的郁气,便放下这茬,继续回答对方的问题,但没说实话:“他们说我是德□□人,意图颠覆帝国统治。”
      简妮娅上下打量了弈春恒一会,皱眉,说:“你在撒谎。秘密警察们不至于蠢到这地步。你惹了什么人?”
      弈春恒心中暗赞她的敏锐,口中却笑:“你怕了?”
      简妮娅完全没有被激怒。在她正肃的注视下,弈春恒也逐渐收起了脸上作掩饰的笑意,端正了面容。
      “我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弈春恒认真地告诉简妮娅,“那些人抓我是为了和另一个人的私怨。而且没人知我来到了这,我也不会出卖你们。
      简妮娅嗤笑:“你拿什么让我相信你的说辞?”
      弈春恒反问:“那你要杀了我吗?可你明明阻止了我的死亡。”
      简妮娅端详着面前的姑娘,心情复杂。下水道里只扯了一个小灯泡,光线相当昏暗,而幽暗之中,那姑娘的一双黑眸亮得令她心慌。
      那种古怪的熟悉感又爬上她的心头,挥之不去。她不应该也不可能对一个刚见到的人产生信任。
      “接下来的几天,我将谨慎观察你的一切行为。”她冷声警告弈春恒。
      弈春恒丝毫不惧她的冷脸,向她露出一个明快的笑。下一刻,简妮娅听到了“咕噜噜——”一阵声响。
      “抱歉,实在是太饿了。”弈春恒揉了揉肚子。自她突逢变故前十小时起,她便没吃过什么正餐。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屋中的暗潮汹涌,简妮娅笑了下,转身就走,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条面包,一壶温水。
      “将就着点吧,小小姐。不管你曾经是什么人,跟我们混,就做好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准备吧。”她的语气仍是不善。
      弈春恒“嗯嗯啊啊”地应着,完全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左耳进,右耳出。面包并不好吃,有点像以前在国内时买过的法棍,但硬了很多。她啃着这块面制品,感觉像是狗在拿骨头磨牙。
      她看向简妮娅的目光里带上了点幽怨。
      “相信我,小小姐,落到盖世太保们的手里,你吃得会更差,没准还会有毒药这种意外惊喜。”
      弈春恒:“……”
      她抿了下嘴,无声加快了进食的速度,努力做出一副自已很好养活的假象。她曾在这个世界活了近五整年,她明白简妮娅没唬她,所以她更得抓紧了简妮娅这根救命稻草。
      毕竟跟着这群反抗军还能混口饭吃,离了他们,她弈春恒可就没有任何苟延残喘的门路了。

      “你说的对,她古怪得很。不过对你的看法我仍不完全赞同。我认为她会是我们的助力而不是给我们引来灭顶之灾的祸源。”简妮娅靠在一张放得歪歪斜斜的小椅子上,对一脸不满地站在她面前的亚历山大说。
      “为什么?”亚历山大问。
      “她受过苦,咽那种最干硬的面包有不满,但不犹豫。她异常冷静。而且,你猜她给自己安排了个什么身份?”
      亚历山大没猪,等着简妮娅公布答案。
      “德共。”简妮娅说,眼中晦暗不明,“真是一朵不谙世事的温室娇花。听了点名号就敢胡乱往自己身上用。换了旁人先把这个一肚子半灵不灵的鬼点子的丫头片子捂死埋了。”
      “可她确实是见识过德国人的凶狠的,她经过缺衣少食的日子也曾养尊处优。她一定知道许多我们所不知道的。”
      “我有预感,帮了她,命运会在关键时刻回馈我们。”
      亚历山大沉默了一会。
      “最迟二月初,我们就得转移了,免得犹太人们把我们翻出来向德国佬们讨赏。五六天吧。”他说。
      简妮娅叹了口气:“好在我们这里老幼不多,换个据点总比那些犹太人迁徙要简单些。”
      “迁徙?”亚历山大不解,随后了然,自嘲地笑起来,“是啊,可不就是迁徙吗?只是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落到那步田地。唉,也许我们连落到那步田地的资格都没有。”
      简妮娅一时无言。她慢慢坐直了身子。
      “世事难料。”她说,眼睛疑望看幽暗的下水道口,目光飘向远处,“总会有意外发生。就像拿破仑从未想过他会兵败滑铁卢,没人想过德国不惧英法警告,悍然入侵波兰,我们也就这样生活了三个月之久。”
      “情况总会好起来的,”亚历山大安慰她,“我们不会永远这样躲躲藏藏下去。”
      简妮娅:“你说的对。”
      亚历山大:“……”
      根本就没相信,还“对”什么?!
      简妮娅没理会亚历山大的憋屈,站起来,说:“我去看看那个中国女孩。”

      她借着略比灯泡亮了一点点的烛光,观察着这个中国姑娘的睡颜。
      这姑娘严严实实地把自己裹在毯子里,侧躺着,长仅及颈的发丝凌乱地散着,遮住了半边脸颊,雪肤,乌发,红唇,浓墨重彩,摄人心魂。如此恬淡,如此宁静。
      她是怒放的玫瑰。简妮娅想。
      不,也许用罂粟来形容更为恰当。
      于是,简妮娅伸出手,抓着弈春恒的肩膀把她从床上拽了起来。
      弈春恒毫无准备便遭此变故,哼了一声,眼还没睁便迷迷瞪瞪地伸手去拍那个扰了她的梦的人。
      “干什么?!”她毫无气势地呢喃。
      柔弱、天真、娇纵。评选小白花,她能拿第一名。
      不过简妮娅完全没有被激起一丝一毫的同情与怜悯。这个冷酷无情的女人一巴掌拍在弈春恒手臂上。
      “清醒点!”她喝道。
      弈春恒清醒了。她愣了一会儿,问:“怎么了?”
      “你听到了什么?”简妮娅冷冷地问。
      “什么意思?你在质问什么?你在怀疑什么?!你不如明明白白地说!”弈春恒脸上的表情逐渐由茫然过渡为不满。
      简妮娅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阵,忽然极灿烂地笑了起来,带着赞许,警惕与讥诮。
      “我再次警告你,别耍你的小聪明,少自作主张,少探头探脑。否则,杀了你可就真的成了最优解。”她说。
      弈春恒皱着眉,盯着简妮娅看了会儿,不悦地拍开她仍抓在自己肩头的手,拢了拢毯子,转身背对着她躺下。
      “知道了。”弈春恒硬梆梆地撂下了这三个字,而后再也不发一言。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在强硬的外表之下,她的心此时如坠冰窟。
      简妮娅发现了她在装睡,但是,发现的途径是什么?她究竟在哪里露了破绽?
      简妮娅却懒得理会弈春恒究竟在做何感想。她看弈春恒如置气的小姑娘般作入睡状,嗤笑一声,转身便走。
      还真是一朵罂粟,竟险些被她骗了过去。简妮娅暗想。
      若当真已睡得昏沉,迷蒙之时脱口而出的怎会不是自己的母语,而是后来才学习的德语呢?
      她在心里暗嘲了一番这罂栗的自作聪明便休息去了,她每天要琢磨的事很多,并不会因险些被愚弄介怀过久。
      但弈春恒不同。
      这当头一棒敲得她天灵盖隐隐作痛,给了她狠狠一记警告。
      她现在甚至在纠结简妮娅和那个扯了她头发的男人在她听觉可及范围之内的交谈究竟是无意之举还是有意为之了。
      今天闹出这一遭后,她在这个反抗组织中的活动必然会受到更多限制,但好在她并不是全无收获。
      他们仍很怀疑她,但并不打算把她杀死或扔下;他们即将转移据点;他们对反抗的前景并不持很乐观的态度。而且他们交谈时所使用的,是俄语,
      叶卡捷琳娜是个俄语名字。她本以为简妮娅只是单纯地借用一下苏联人的身份,但他们用俄语的交谈竟是如此自然。造成这现象的,是为了不被人听出他们的隐忧还是别的什么呢?她只觉眼前的迷雾越发浓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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