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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天色还未破晓,安特尼城外的郊区仍被笼罩在浓郁的夜色之中,整座庄园还在沉睡。然而寂静之中,庄园最角落的破屋里,忽地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不多时,几个人影从破屋里走出。他们都穿着粗麻布的破衣,上面还沾着不少泥土与干草,走在最前的人垂头丧气,动作慢吞吞的,跟在其后的几个人神态也都差不多。
      最后一个走出破屋的青年神态却是全然不同。青年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年轻英俊,虽然也套着破麻袋一样的烂衣服,神色却没有丝毫窘迫,反倒是大大咧咧地伸着懒腰。伸完懒腰,他又打了个哈欠,然后挠挠头,从一头黑发里挑出几根干草,然后偷偷摸摸地凑近走在前面的人。
      “嘿,兄弟,”他压低声音,“一会偷个懒?”
      前面那人微侧过头,语气有点愠怒:“西尔卡,今天老爷就回来了,你自己讨打可别拉上我!”
      “那头死猪。”被叫做西尔卡的青年做了个鬼脸,随后有点可惜地缩了回去。他又翻出一根干草,随手放到嘴边叼住,貌似心不在焉地打量起四周来。
      他被卖到这座庄园已经有一个半月了,世事无常,谁能料到他竟然会落到这般田地呢?两个月前,西尔卡还在安特尼城内,身为建城者的后裔之一,享受着贵族的生活。结果一夜之间,他那个赌鬼父亲竟然败光了大半家财,甚至把他抵押给了债主做奴隶。
      西尔卡素来信奉“随遇而安”的准则,但就是以他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遇到这样巨大的变故也心理崩溃了许久,才勉强恢复正常。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被抵押给债主后才半个月,那个赌鬼欠的高利贷就跟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于是暂时的“抵押”就成了永久的“卖出”,更雪上加霜的是,由于西尔卡是个年轻又能干的小伙子,他被赌鬼父亲卖出的当天就被转手卖到了这座庄园,被逼着没日没夜起早贪黑地劳动。
      这段日子里唯一的好消息,只有庄园主得佩因为最近的战事,一直没有回家。西尔卡以前在城里的公民大会上见过得佩一面,后者完全就是个傲慢的暴发户,没有丝毫的品味与修养,如果被他发现了自己这个贵族之子竟然沦落到给他做奴隶,自己怕是要遭到不少羞辱。
      从被卖到庄园的第一天起,西尔卡就在计划着逃跑,只可惜庄园管家的鼻子比狗还灵,而且奴隶里还有几个懦夫,脑子里就想着出卖别人来讨好主人。
      和往常一样,西尔卡一边观察庄园内的道路,在脑海内构想逃跑的路线,一边跟着其他奴隶,慢腾腾地去田里耕地。快走到田边时,管家拎着灯,鬼一样从不知哪个角落窜了出来,吓了奴隶们一大跳。
      管家谢尔曼拎着灯,一如既往地尖酸刻薄:“都给我走快点!懒骨头!今天你们主人就要回来了,还这么慢吞吞的,小心挨鞭子!”
      奴隶们闻言都战战兢兢地低下头,西尔卡也学着他们低头,却偷偷翻了个白眼。管家没看到他的小动作,只是拎着灯,站在一边,趾高气扬地看着奴隶们一个个走过。在西尔卡走过时,谢尔曼忽地叫住了他。
      “诶!小威图特姆,你等等。”
      西尔卡微笑着抬头,没有露出一点怒气。威图特姆是他的姓氏,本来是光荣的贵族之后的身份象征,此刻却被谢尔曼这样喊出,换作旁人,或许已经怒火中烧,大喊大叫了。但西尔卡实在懒得同这狗仗人势的小丑计较。
      “大人,有什么事?”
      谢尔曼打量着他,表情有点疑惑,但很快又得意起来:“你跟我走,老爷肯定会想见到你的。”
      西尔卡被他看得一阵恶寒,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他走。管家走在前面,带着他向着庄园主宅走去。路上西尔卡好几次都想转身逃跑,但一扫到远处训练的护卫和猎犬,他不得不压下心里的念头,乖乖地跟着谢尔曼走。
      在主宅正门于身后合上的一瞬,西尔卡听到外面响起了公鸡报晓的叫声。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着眼前昏暗的门廊,真想把谢尔曼打晕了转身就逃。只可惜,这个念头刚刚浮现,从暗处就忽地走出两名护卫,一左一右,站在西尔卡的身边。
      “好了,”昏暗的灯光下,谢尔曼的笑容显得格外阴险,“带他去换身衣服。”
      ——————
      大约一个钟头后,西尔卡焕然一新,被那两人一左一右押着走到了宴会厅门口。他先是被几个人按着洗了一个澡,然后又被迫换上一身不大合身的侍从服装。闻着身上清新的皂荚味,西尔卡却愈加烦躁。但不顾他的抗拒,两个护卫强硬地推着他进了门。
      宴会厅的装修可谓是金碧辉煌,墙上绘制着精妙的宴饮图画,每隔几步就摆着一盏高大的青铜烛台,上面还镌刻着细密的三贤朝圣纹。几张木制矮桌环绕着中央的空地摆开,主位正对着西尔卡进来的门口,中央的空地上铺着红底金纹的地毯,看样式似乎是南方帝国进口。
      得佩就坐在主位上,西尔卡大大方方地直视他,丝毫没有胆怯。得佩比他印象里又老了不少,脸上的皱纹更加明显了,他的头发也已经花白。他身上穿着蓝底白纹的短袖上衣,又披了一条不算厚的乳白斗篷,脖子和手腕上都戴着精致的珠宝首饰。看见西尔卡,他露出笑容,然后对着他招招手。
      “小威图特姆,啊,真是很久不见了。”得佩笑得假惺惺的,西尔卡被推着,不得不走近,直到站在得佩桌前。
      “哎呀,真是意想不到啊,意想不到。”得佩坐直了些,从上到下地打量西尔卡,然后挥挥手,示意他站在自己右后方。
      站在宴会主人的身侧,一般意味着此人是宴会主人的仆人和所有物,而右后方一般还有着某种更暧昧的含义。西尔卡相当清楚这种弯弯绕绕的暗示,但被两个护卫推着,他就算不想动也不行。他只能浑身僵硬地站在那里,双眼直勾勾地向下看,假装自己不存在。
      宴会很快就开始了,宾客们鱼贯而入,而且总会首先到得佩面前来送上祝贺。贺词的内容大多千篇一律,都是庆祝得佩此次在战事中搏得大功,收获颇丰。西尔卡全程低着头,只希望别有熟人认出他来。等到宴会正式开始,他不得不强忍着浑身的不适,为得佩倒酒添菜。
      实在是奇耻大辱!西尔卡在心底暗暗记仇,准备日后报复。乐声很快响起,宴会厅内谈笑阵阵,每个人看起来都心满意足,喜气洋洋,只有西尔卡一个人暗暗愤恨。
      很快,舞者也进了场。三个穿着裙裤,系着银铃和面纱的少女入场,伴着音乐翩翩起舞,裙摆飞扬,每下移动,都会引起阵阵铃响。随着乐曲节奏逐渐加快,少女们的舞蹈也愈加奔放,几乎就要飞上天去。忽地,乐声一顿,少女们如石雕般伫立,而一种全新且富有异域风情的乐器突然加入,打破了寂静。
      宴会厅的大门被人打开,一个陌生的青年缓缓走入大厅。首先吸引人目光的,是他古铜色的肌肤,他的上身几乎不着片缕,只是围了一层轻柔的薄纱,最惹眼的是身上金色的首饰与链条。下身则是一条宽松的黑色长裤,绣着银色的蝎子纹,他没有穿鞋,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他有着棕褐色的大波浪卷发,看起来似乎很是柔软,用镶嵌着红玛瑙与青金石的金链系起,他的下半张脸被面纱蒙住,只露出眼睛。而他的眼睛是太阳一般美丽的金色,如熔化的纯金,缓缓流动,每一次眨眼都仿佛一场落日。
      西尔卡呆呆地望着他的眼睛,只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快要被吸走了。他花了半天才回过神,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再度低下头去。但那双金色的眸子就像是刻在了他的眼球上一样,挥之不去。
      “各位请看,这就是这次,我最满意的战利品!”得佩猛地起身,语气里满是得意与炫耀,“来自南方帝国的奴隶,我的金狮!”
      听到“奴隶”二字,西尔卡忍不住偷偷瞥了那人一眼。被面纱遮住的半张脸看不清,但是那双金色的眼睛里无喜无悲,他只是漠然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全世界都与自己不相干。
      得佩还在沾沾自喜,滔滔不绝地说着。西尔卡却忽地有点窃喜,甚至莫名对他生出了一丝感激,虽然这感激转瞬即逝。若不是得佩,自己怕是一辈子也不可能见到他,一辈子也不可能遇到这个有着金色眼睛的青年。西尔卡也不大清楚自己此刻为什么心跳得飞快,更不懂为什么自己希望那双漂亮的金色眼睛可以看向自己。他只是懵懵懂懂地察觉,自己想要知道他的名字。
      不是“奴隶”,不是“金狮”,而是他真正的名字。
      ——————
      西尔卡完全忘记了宴会是怎么结束的,他只记得那双金色的眼睛,如着了魔一般。直到谢尔曼叫人把他的衣服换掉,又把他踢回破屋乱糟糟的草堆上,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这次宴会的结束,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出乎预料的好。那名金色眼眸的青年吸引走了得佩的全部注意,原本可能落到西尔卡身上的屈辱都被他忘了个一干二净。但西尔卡对此完全高兴不起来,他不敢想象,落到得佩手中后,那个青年会迎来怎样悲惨的命运。一想到可能发生的事情,西尔卡就感到心口发闷,胃也发紧,整个人感觉脚下都是虚浮的,惶惶不安。
      直到两日后的深夜。那一晚,所有的奴隶都在破屋的干草堆上熟睡,突然,屋门被人大力踹开,几个人踏着极重的脚步,骂骂咧咧地就闯了进来。奴隶们都被惊醒,却无一人敢发出抗议,只能安静地看着几个粗暴的护卫将一个人扔进屋内地上,动作粗暴得像是在扔一头牲畜。
      “不知好歹的东西!老爷真是瞎了眼才对你好!”为首的护卫骂了一声,接着一啐一口唾沫就吐在了被扔进来的那人身上。地上的人没有动弹,静得仿佛一块石头。护卫又骂了几句,然后才用力甩上门,走了。
      奴隶们一个个都躺了回去,只有西尔卡还坐着,一动不动。他只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快要跳出胸口,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他深呼吸,用力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不是梦。
      西尔卡抿唇,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走向地上那个人。那个人仍旧一动不动,西尔卡有点担心,又不敢下手,只好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过了许久,他才看出地上的人微弱的呼吸起伏,旋即松了一口气。
      “这里不方便,我扶你出去吧。”西尔卡凑到他的耳边,压低声音说道。那人沉默不语,不知是拒绝还是答应。西尔卡半天等不到回应,索性当他默认了,于是伸出手,扶住那人的肩膀。那人浑身紧绷,挣扎了一下,却瞬间失了力。西尔卡担忧地看着他,放轻动作,同时嘴上轻声说着安抚的话语。
      西尔卡扶着那人,慢腾腾地向门口挪去。他费了很大劲才把那人扶出门外,到了户外,他找了块平整空地,自己先坐下,再将那人靠着自己放下。那人的眼睛一直睁着,此刻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他看着西尔卡,一言不发。
      西尔卡也认真地看着他,神情越来越严肃。才两日不见,他身上就多出了很多伤,他的左眼被人殴打,有着一圈淤青,嘴唇也破了,鼻子还流着血,脖子上还有掐痕,左手臂诡异又无力地垂着,可能是脱臼了。晚上只有月光,西尔卡也看不太清他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
      “怎么会这样呢……”西尔卡一阵心疼,随即又有点心虚,虽然他们只有一面之缘,但他确信,眼前这个有着金色眼眸的青年有着自己的骄傲,自己莫名的同情只会给他带来羞辱。于是他急忙闭上嘴,轻轻放下青年的身体,让他躺在地上,自己急忙起来,跑去寻找清水。
      他很快就找到了半桶剩下的井水,不过算不上特别清澈,当他抱着水桶赶回来时,青年正躺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月亮。西尔卡感觉他的眼神有点吓人,又怕他想不开寻死,急忙轻咳一声,吸引青年的注意。
      青年听到他回来,目光微微移动,看见西尔卡手中的水桶时,表情有点困惑。西尔卡从衣服上撕下一块比较干净的布,沾了些水,开始小心地为他擦拭身体。青年一开始还试图挣扎,但很快,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西尔卡没有恶意,于是就不再动弹,只是躺在那里,安静地凝视着西尔卡。
      西尔卡忙活了半天,累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才干完。但是他看到青年的左臂时,忍不住皱起了眉。他不懂医,也不敢乱动,看样子只能等到白天,再去找别人帮忙了。
      “好了,”西尔卡舒了一口气,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对着青年露出微笑,“让我歇歇,一会我再扶你回去。”
      青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之前其实见过一面,我叫西尔卡。”
      青年依然一言不发。
      西尔卡看着青年,有点茫然。忽地,他记起了青年的不同之处。这个青年有着独一无二的古铜色皮肤,还有独特的金色眼睛,他肯定是来自南方的帝国的人。
      该不会,他其实根本听不懂我们的语言吧?
      西尔卡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恼,急忙改变了策略。他伸出手,指着自己,一字一顿地开口:“我叫西尔卡,西尔卡,我,西尔卡。”
      青年眨了眨眼,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西尔卡笑了一下,接着指向青年:“你叫?”
      青年犹豫了片刻,终于,轻声开口:
      “萨金。”
      “萨金!”西尔卡顿时笑开了花,感觉心里忽然特别舒服,“你是萨金,嗯!我记住了!”
      萨金看着他,神情还有些犹豫,但几秒后,他微微勾起嘴唇,对着西尔卡微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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