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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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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黎明遥遥无期。自嘉龙等第一批先锋队乘坐渔船上主岛,剿匪队已经在南澳岛附近围困将近一周有余。鉴于屡次没有突破,上面决定让情报兵从原先安全的监控点再冒险往前移,直接在靠近南澳岛的岛礁处安扎。又一轮战斗开始了。战斗开始前濠镜随几个情报兵登上南澳岛附近一处礁岛,那里隐蔽无人,同时地理位置绝佳,恰能用无线电波及剿匪队主船。
“轰——轰——”
风浪危急,礁岛又狭窄,情报兵们摆弄那几个笨重黑匣子的时候就已经全身湿透,鞋子灌满了水,还得想方设法护着别让浪溅进匣子里的无线电主台。然而与苏联和日本相比,国军依旧在各方面有诸多差距。战场无线电人才培养欠缺,好些情报兵都是短期简单培训,本身就是半生不熟的门外汉,线都接不上,别说监听和通讯了。
“乌漆抹黑,浪骇人,没得办法看主岛!这东西神搓搓太不稳定咯。”一个湿漉漉的川军情报兵摸索着那匣子错综缠绕的线大喊,“况且这上面写的洋文我都看不懂嘛!莫得人好好教我们。”
“我来试试!”
濠镜的眼镜上全是水珠,他本就晕车晕船,还有些中暑的热疾,在风浪里几乎站不稳,但还是硬撑着摆弄那无线电。濠镜在捣鼓那些东西,而几个川军情报兵们抱怨,说苏联和日本的情报特科都是四五年培训时间起步,而他们根本没在粤军部队接受过良好的无线电培训,全当苦力使。
“你们别抱怨了!抱怨能把无线电搞定吗?而且这里这么危险,我们很容易被潮州帮发现,到时候全得死——”
“後哟,你们快看,小广东发火咯!”
在这“四川小分队”里,濠镜是唯一的广东人,而且身形最瘦弱,所以就被称为“小广东”。接线环境恶劣,那几个情报兵又派不上大用场,左一句“小广东”右一句“小广东”叫濠镜着实有些烦躁。然而他说话实在是太没分量,所以那几个情报兵一顿阵仗就把他硬盖了下去。
“小广东,能看懂洋文你了不起噻?不都是殖民地主子教给你的?你这么怕死,真要等到炮弹轰过来,我们这些四川哥哥们才是护着你,给你挡炮弹的——快回家念学堂咯,小广东!”
这些情报兵欺负他身板瘦弱,年龄小,一个个嬉笑着叫他“小广东”,还说让他赶紧滚回家里找爸妈。濠镜本就不是一个善于吵架的人,习惯性讲道理,但他感觉和这些流里流气的川军根本没办法讲道理,索性僵硬着扭了头做自己手头的事。
“刺啦——嘎吱嘎吱——滴答,答滴滴,答滴答,答答——”
浪在静默里猖獗威胁,而濠镜面前的无线电匣子响动着。他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自尊践踏,但又只能锁紧了眉头看那摆动不定的仪表盘,把那声音和密码表依次对应起来。
不好的感觉,濠镜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然而在这风里雨里,几个情报兵反倒放松了架势,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聊起来了。
“刚才回去取补给,他们说另一个小粤娃娃已经跟着第一批冲锋队上主岛了。”
“是的呀,那幺娃儿牛势的很,看着小不点,带着刀冲进浪里,後哟,了不得!就是那个天天被王教官打的那个——”
嘉龙上南澳岛了?
濠镜听得担心,他害怕嘉龙会出什么事,而几个情报兵继续在闲聊。
“川军被收编,全当后勤了。放以前哪来的理?我们月俸禄是粤军一半,这哪得行?国民党官老爷全搞党派竞争,我们死了也没人管……还不如说廖广智简直巴不得我们这些被收编的川军全死咯……我想跑,去加入共产党。”
“我也想跑,听说共军不压迫人,一视同仁,把老百姓真当老百姓,不搞这种东西——你们有没有听过一个谣言,说李立川已经暗地投奔共军了——”
“李立川都跑了,我们还留着做甚?都去共军!”
七言八语,情报兵们一直在骂国民党腐败,指责蒋中正搞恶性党竞,像军阀似的与大买办勾结,一个个咬牙跺脚。突然,他们被濠镜打断了。
“你们听,又来了!这不是我们之前截获的,我不确定,语序语义都是乱的,可能我搞错了……”
“什么意思?”
“这不是潮州帮的讯息,这是日本军队的密码……他们要突袭。”
听闻此异样情报兵们不再调笑,他们即刻通知了李立川。李立川乘船登上岛礁问濠镜是怎么回事,而濠镜又一次对自己动摇。
“小广东,你刚才说的可确信?”
“应该可信……”
“你再想想,这事不能马虎。”
李立川逼问濠镜,濠镜被吓到了,他嘴唇打颤,最后还是说他搞错了。
“你决绝些,狠心些!你再想,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我——”
然而还没等濠镜下狠心想出来,他就听见南澳岛传来“轰”的一声炮鸣,接着就是密集的机枪声——黑夜被硝烟火舌划破了,几个飞弹像陨石似的划破长夜,重重朝着岛礁东南方向砸去。情报兵们没想到战争这么快就开始,而濠镜大脑更是一片空白。他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密码,好像看着一具具尸体,根本没办法集中注意力,满脑子想的都是他死了,而王教官和嘉龙也死了……
“小广东!快趴哈!炮过来了!”
这些川军情报兵终究是在战场上摸爬打滚习惯了的,一枚炮弹飞落,一个情报兵猛地扑过去把濠镜按下,用身体护住他。
轰——!一枚炮弹再次划过,但这次落在了他们附近的海。濠镜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炮弹,那东西好像是一枚太阳带着绝对不可抗力从某处被弹射过来,把岛礁炸裂了,把人的躯体炸裂了。在白热光中,他看见一个情报兵的手臂飞了过来,而另一个情报兵的五脏六腑向被野狗撕碎般洒落进海里,而他们在临死前,还在奋力转头朝他喊:
“小广东,快跑!快跑——!炮弹是朝着我们轰过来的!小广东,快跑啊——!”
“轰——!”
“幺娃儿们快上船撤!海炮轰过来了——!”
四处飞溅的血浪里,濠镜听见李立川的声音,接着又是一枚太阳朝他飞了过来。“轰”的一声,濠镜被炮弹炸进了海里,失去了意识。辛辣的味道伴随着刺痛和麻木在他喉咙里燃起火炮,那火炮又炸裂了好几个太阳,血肉迸射出来,随着弹药壳子里的硫磺粉末和海水一齐冲向头颅——
“咳咳!咳——”
濠镜被呛得猛起身,嘴里全是磨碎了的四川朝天椒。他睁眼一看,发现自己在一个地藏庙里。地藏如旧,天罗地煞如旧,而那写了“生死”的签筒子还照旧摆在桌子上。李立川浑身都血流不止,碎裂的弹片牢牢镶嵌进他的骨肉里,半死不活地依靠在地藏庙的供桌前喘气。他喉咙里也扎着弹片,说话的时候“呼哧呼哧”的,宛如风箱。
“那几个川娃娃都死咯……就剩你这个幺娃儿……我的船也被炸了……我带你撑着木板游到这……应该是主岛……”
“主岛……潮州帮的人很快就会来了,我们两个都会死……也许我命该如此……我听对了,是我害死了你们……”
濠镜无力地在地藏像面前跪下来,李立川挣扎,气息越来越弱,他艰难地用手摸索着,把签筒一把扒拉下来,签子撒了一地,全是黑压压的死签。他一边看,一边带着喉咙里那股“呼哧呼哧”的声音笑:
“哼,这地藏菩萨店里全是死签,都会死?老子偏不信命。”
说着,李立川拿起一根“死签”给自己剔弹片。弹片嵌得太深了,有些甚至绷进到了骨头里,但他硬狠着劲给自己剔,满手都是自己的血肉。
“天王,你让老子死,老子偏要活,老子不信命,来呀,天王!你往我头上戳杀刀子,老子不信命,老子偏要活——!”
李立川歇斯底里地对老天咒骂着,炮弹与天光齐发,地藏殿电闪雷鸣,一道霹雳猛地降落,那一直不言不语的地藏菩萨神像轰然倒塌。
瓢泼的风雨啊,台风来了!风雨噼里啪啦刺进濠镜的身体,而他心中也有一尊腐朽顽固的神像晃动了,那宿命的鎏金砖瓦硬是一片片被李立川的嘶吼拽下来,狠狠摔在地上,粉碎,燃烧。接着,他看见李立川挣扎着爬起身,一把拽掉地藏菩萨旁边写满经文的幡帘子,一条一条把它们缠绕在肚子上,胳膊上,腿上……
“小广东,你过来,你知道‘信命’是什么吗?‘信命’就是在‘逃命’。你怯,你发抖,你害怕那假想的命杀死你……”
李立川朝濠镜看去,而他恍惚着,踉踉跄跄地走去,蹲下身。李立川伸出全是血污的手指,在他额头上抹了一道。血和雨水顺着濠镜的脸流下,李立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你没害死任何人,快去找主部队……你刚才要是破获了什么,就去通知他们……不要让任何命碍着你……头也不回往前跑……”
死签,死签,死签,死签,死签……
“李司令……”
“你走吧,你走吧……”
李立川死了。他跪在那尸体旁,背上李立川的枪,捡起那一小包干瘪的朝天椒,发现里面有一枚小小的徽章。在那小小的,红色的金属板上,镰刀和锤子已经有了铜锈污垢,但还是闪烁着微光。
“轰——!”
又一道雷火劈了下来,地藏庙于雨中燃起熊熊烈火。濠镜把那党徽放进口袋,又放了一颗朝天椒在自己嘴里硬嚼了几下咽了下去。他捡起了那几个沾着血的死签,一把折断扔进火里,然后毅然站起身走向地藏庙外,头也不回地向高地跑去了。
“轰——!轰——!轰——!”
好几天过去了。数发炮弹从地藏庙划过,穿过礁石,穿过树林,穿过渔屋,穿过坟墓,径直炸在一排人马身旁。炮弹四飞,高地上火舌喷射,嘉龙左手荻虎右手冲锋枪,身上多了好些血淋淋的伤疤,随同大批剿匪军前仆后继冲上潮州帮炮台。
“占领高地——!誓死占领高地——!”
一个战士背着沉重的炸药包往前跑,想越过潮州帮匪寇设立的重重障碍物炸毁碉堡,但转眼间他就被子弹击落。张小顺见状立即接替这个战士,拿起炸药包就往碉堡跑去——
“王嘉龙,朝我扔手榴弹!”
张小顺回头大喊,紧接着一个鱼跃往前扑,而嘉龙心领神会咬开一颗手榴弹就朝碉堡扔去。“砰”的一声碉堡四散,瓦砾,枪弹,炮火呼啸而来,一营和二营的人趁着火力掩护继续攻占高地,但接着又是一阵机枪响。
“咔哒哒哒哒——轰——!”
“七连!上——!截断匪寇退路——!”
一排排士兵又怒吼着冲上去了,一时间海浪四溅,而三营在掩护下强行占据了长山尾高地,一路冲锋至大船澳,但又惨遭埋伏的匪徒拦截。火力甚猛,张小顺和一众人东躲西藏掩蔽在一处炸断的碉堡残墙边,枪弹依旧飞窜,张小顺护着头急切问道:
“有谁当了突击队第一批登岛的,来说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匪寇突然就冒出头来——”
“张营长,我!我是第一批登岛的!”
“轰——!轰——!咔哒哒哒哒哒——”
碉堡被炸开了,机枪声又响了起来,几个兵赶忙躲蹿,嘉龙想都没想就拉起旁边那个说“有日本兵”的兵一齐往前扑倒在地上,而他一抬头,却发现是濠镜。
“濠镜?你不是在礁岛吗,难道临阵脱逃了?”
“我没有逃,是礁岛被炸了!我们截到了密码,说要突袭——”
濠镜眼镜都被炸没了,他现在看眼前全是一片模糊。
“什么突袭,你在说胡话吗?来不及了,王濠镜,快跟着我在的大部队一起冲高地,我们马上就赢了!”
嘉龙拖起濠镜就踩着枪弹空隙往前跑,号角手吹响冲锋指令。又是好几天过去了,黑夜过去是白昼,白昼过去是黑夜,人们丧失了时间概念。在连续几天的攻打后,高地的潮州帮终于败势了,而那青天白日旗飘扬着抹去了血肉。等剿匪队冲上高地,潮州帮帮主见势头已去遂抱头鼠窜,连三妻四妾都没带。剿匪队在后面火力追击,可惜那潮州帮帮主四周家将多,最后竟连着上了码头边的船。
“谁去用水爆雷拦船!”
“我去!”
当时一众人都在犹豫,而嘉龙高高举起了手。濠镜见状立即拦下他,说“潮州帮可能和日军有联系,先不要轻举妄动”,但嘉龙却转手把那荻虎横在濠镜脖子上。
“看见了吗,濠镜,这是老王兵谏北京拿的刀!你知道我有多钦羡老王吗?如今我必须拿着荻虎立战功,因为我要做和老王一样的人!”
“轰隆隆——”
汽艇开了,嘉龙一把甩开濠镜,托起一枚水爆雷从矮悬崖一跃而下跳进大海里。
“嘉龙,不要当人肉炸弹,快回来——!”
濠镜的声音一遍遍回荡着,而那海翻涌,只听见“轰——”的一声滔天巨响,汽艇被炸得四分五裂,海上升起了一道水柱,里面混着人的残肢断臂——
濠镜痴痴瘫坐在地上,众人惋惜,以为又多了一个牺牲者,就准备清点伤亡人数,但就在那时有人听见悬崖下有呼喊声。嘉龙浮在海浪里,手里拿着荻虎朝天大喊:
“老子还活着!老子立战功了!老王,你听到没有,老子立战功了,老子是正儿八经的黄埔军人!”
南澳岛剿匪,前前后后进行了将近半个月,而嘉龙的壮举正式宣告南澳岛剿匪战顺利结束。主船驶来了,船上的人都听见了嘉龙的动静。王教官急得直冒火,他趴在船围栏旁边看海里的嘉龙,就恨不得自己亲自跳下去。他朝着海里大喊:
“妈了个巴子的,敢在老子面前称老子,快把那疯小子捞上来!”
缰绳抛下去,嘉龙被拉上来了,王教官一把抱住他:
“老天爷啊,你刚才真是吓死人了!”
“老王,你声音怎么听起来这么难过?”
“难过?什么难过,我高兴都来不及呢!真有老王当年的样子,不,比老王我强多了!”
王教官欣喜地拍着嘉龙的肩膀,而上岸后其余兵都欢笑着拥过来围住嘉龙,他们将他高高抛起接住,反复好几次,口里喊着“威风神勇小蛟龙”,而濠镜站在一旁落寞地看着。伤亡清点出来了,正经前线没死伤多少,但人数甚少的情报部门死伤惨重。想到李立川和那些川军情报兵,他感觉心都要碎了,然而想到那地藏的死签,他又鼓足勇气走上前去。
“报告各位长官,我们截获了一条情报!”
濠镜站直对众人行了个礼,他特地说了“我们”,因为他想把那些死了的情报兵都算上。
“有何情报,请讲!”
“我们似乎截到了一条来自日本的情报,说要突袭。”
“日本部队?扯什么扯,日本人都远远的,当他们全是渔民呢?”
一个长官率先开始笑,接着剩下的也质疑,说这附近有日本部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濠镜再三说了那密码有问题,可就连王教官都遗憾地说他可能是搞错了,因为广东一带驻军是最严密的,基本不可能有日本部队驻扎。
“有没有可能是潜艇呢?因为无线电波不稳定,恰好有了漏洞被我们截获了——”
“那这些日军也太不长眼了,明明知道这里在打仗,还特地把潜艇开到这边?是军备太多,特地跑过来挨炸弹吗?广州可是首都,广东的军可是蒋先生嫡系,日本人怎么可能敢打过来?”
几个长官对着濠镜捧腹大笑,一个个摆出官架子吹嘘粤军是如何神勇,装备是如何精良,说要是全中国都是粤军的水平,那把外国鬼子打到老家简直不在话下。接着又说日本就是个没什么作为的弹丸之地,有英法美等国压在头上,坚决没有胆量和中国打仗。就算打,现在的中国最多半个月就能把日本打回老家。最后,一众人又聊到了他们手里带的川军。
“粤地来的杂牌军还是太多了,尤其之前那些收编的川军。那都什么东西,穷困潦倒,那些兵黄瘦得和大烟鬼似的,简直是累赘。李立川不是没了吗,等这次剿匪回去不如就让王教官接手吧,随便让他们在黄埔当伙夫,后勤,也不用给太多俸禄,糊弄糊弄就行了。”
“说得甚好,回去就和廖司令提。我是再不想让这些闹事的川军继续混在我这了。把他们带去长洲岛船厂吧,恰好当苦劳力。”
濠镜沉默地听着这些话,等这些长官说完,他问为什么不给川军和粤军同等的俸禄,长官们说拨下来的钱就总归这么多,给了川军就没办法给粤军。濠镜又问拨下来那么多钱去哪了,都被贪进了谁的口袋,长官们脸色大变。濠镜一遍遍质问,长官呵斥,说让他不要乱讲话。濠镜说蒋中正的政府和北洋政府没有分别,都是欺压在百姓头上搞恶劣党竞,长官大耍官威,恶言威胁说要给濠镜记处分,还要把他从黄埔开除了。
“开除吧!反正这地方我也不稀罕了!”
濠镜突然狠下心,他与一众人爆发了剧烈的争执,那时嘉龙恰巧来了。嘉龙尚且沉浸在“威风神勇小蛟龙”的英雄梦幻里,他一边走一边挥舞荻虎,仿佛要征战更远的江山。
“你在吵什么?快去和我找老王吧,等我俩回去从黄埔毕业入粤军,呵,那才叫一个建功立业呢!”
“我不想找老王。我方才对那些官老爷说了顶撞的话,要被开除黄埔了。”
“什么!你——”
嘉龙神色大惊,而濠镜转头凿凿道:
“我不打算继续回黄埔了,我要离开广东。”
“你去哪,我和晓梅咋办?”
嘉龙慌了,他拽住濠镜的衣袖。
“我不知道,我只是去寻找适合我的路罢了,你们不必总是随我一起。”
台风过境,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嘉龙看着濠镜,觉得他身上有些东西变了,好像被这大太阳蒸干了,但他又无法具体描述。半晌,他松开了手。
“濠镜,你还记得晓梅那张回乡证吗?我走的时候偷出来了。因为想着既然都来潮汕,就帮她找找爸爸妈妈,叔叔婶婶,林老头,告诉他们晓梅有在好好活着,但是你看……”
嘉龙把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拿出来,濠镜看见上面写着“南澳”两个字。两个人面面相觑,然后又看了看身后。如今他们对南澳岛最熟悉不过,谁都知道那地址是假的。
站在海边,什么都没有,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叔叔婶婶,没有阿公,只有战后的荒芜与废墟,空虚与死亡。他们现在好像已经习惯这些了,一场仗用强迫的方式把他们从小孩变成了大人。他们现在终于可以坦诚地谈论这些,坦诚地面对这个时代与其中充斥的空白谎言,虽然有些感官麻木。
濠镜低头,他攥紧了裤子口袋里的那袋朝天椒,攥紧了那枚硌手的金属牌,像是逼着自己不要逃避。
“我们不能告诉晓梅真相,等回去我们就说已经见过她的家里人了,但是他们暂时不方便把她接回家。”
“嗯,我们还可以买点吃的用的,就说是她家里人托我们送给她的。”
“但要是晓梅问家里人什么时候来接她,那该咋办?”
“我们可以拖得久一点,用一个谎言去圆另一个谎言。我们可以说等她长大,家里人就会来接她了。”
“除此外再以晓梅家人的口吻写封信吧,就说一切都好,让她好好生活,不要担心。”
濠镜与嘉龙回头,发现王教官一直在他们身后站着,而他们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还是要好好写封信,毕竟收到家里人消息总是开心的。也不知道现在晓梅情况怎么样,最好是找到合适的小学堂了。回广州买个小书包,再买点文具,还有什么,洋娃娃?你们两个想要什么,也和我说说。”
“老王,你这么乱花钱又要被美术老师说了。你的零花钱不都是他给的吗?”
“啊哈,剿匪有奖金,而且我以后说不上就从王教官升成王司令了,岂不美哉?这次回去我就要光明正大花钱潇洒,钱那东西身外之物,攒着干嘛?打完仗了!”
一场,一场,又一场,活着就是打不尽的仗。赢了一场,输了一场,又有什么分别呢?只是都用“回家”作念想。炮弹飞去,机枪不停歇,但这些声响没有意义,不能被解析,而战争会继续留下创伤,窃取生命。王教官跨上海边的一处礁石眺望远方,他神色变得忧愁。
“唉,王濠镜,我刚和那些长官聊了。你这小子可真敢怼,这下是铁定要被黄埔开除的。”
“老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走,不赖你。”
“老王,你给濠镜说说情吧,他——”
“说什么情,妈了个巴子的,怼得好,早看那群烂泥东西不顺眼了!”王教官站起身,他走下礁石,搂着濠镜和嘉龙的肩膀哈哈大笑,“哪里不是人走的路?去关外也是一条磨砺人的好路子。我听说现在苏俄的情报学校要选人,我把濠镜推过去,保不定又是一个王参议呢!”
濠镜原先没把王教官说的当回事,然而回黄埔后,他却听闻了苏联代表来广州访问的事——彼时国民政府准备二次北伐,蒋中正向苏联求了一名经验丰富的人来担任军事总顾问。这个顾问似乎在国民党政府中享有很高的威望,也有极高的权威,据说他起草的命令草稿,国民党政府几乎都不加修改地予以签发,连蒋中正都对他尊敬有加。所以这次他来,中苏排场搞得特别大,除却其他外交,还要带一批学员去苏联在东北开设的情报特科学校。
“这些苏联人要作选拔,你届时好好表现。”
王教官推荐濠镜去考试了,但对濠镜而言,所谓“表现”也不过是纸笔考试。题很难,谁都没见过,所以濠镜一开始就没报什么希望,只是尽力答完了。当场考完当场放榜,满分一百分的卷子,濠镜考了四十五分。他垂头丧气走出考场,却被考官叫住,说苏联的总顾问要见他。
“见我做什么?”
“你考了第一,怎么不见?”
濠镜愣住了,随后便被带到一处会议室,而彼时苏俄代表们正同国民党高层在制定二次北伐方案。为首的那个军官正在看地图,见他招了招手,而后走了出去。
“抱歉,我很忙,只能稍作交谈。很少有人考四十分以上,你叫什么名字?”
“王濠镜。”
“哦,原来就是你!我叫伊万诺夫,是苏俄派来的总顾问。”伊万诺夫拿出一封私人信件,“把这个还给老虎吧,他担心你不过,还想让你走后门呢。”
“老虎……你认识王教官?”
“你是个聪明人,你会适应关外的。”
伊万诺夫转身离去,濠镜却瞥见了他衬衣领上的一抹红。那红色渺小,隐蔽,几乎看不到,但又霸蛮鲜艳——
那是一个女人的口红印。